項聲說的是真話,沒有哄騙石堅的意思。
在過去,哪怕是現在,很多人的觀念裏趕屍是很喪的職業,容易招惹髒東西,把晦氣帶進家門。家境好的,長得好看的,一般不會當趕腳先生。
人可以選擇是否當趕屍先生,趕屍先生收徒弟的時候也挑人,要符合些什麽條件,項聲一一跟石堅說了,這也是湘西趕屍術傳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走進平安堂,石堅驚訝地發現,這地兒既不是鄉紳富豪的府邸,也不是百姓燒香拜神的廟觀,而是一家專門賣壽衣的壽衣店。
高牆大門後是個不大不小的天井院子,裏頭建了兩扇大屋,門檻很高,左邊這屋空空蕩蕩的沒什麽家具擺設,右邊那屋是家壽衣店。
半人高的櫃台後坐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在溆水很少見的長袍,留辮子,臉頰瘦削,看上去溫和儒雅,身上有股子書香氣。
看到此人,項聲拱手打招呼:“豬郎古,今朝發财!”
壽衣店老闆姓朱,單名一個古字,聽到項聲喊他‘豬郎古’,氣得渾身直哆嗦,指着項聲大罵:“老鳏夫!”
溆水話裏,‘豬郎古’是公豬、種豬的意思。項聲說話太損了,竟然喊人家‘豬郎古’。朱老闆也不是好惹的,反口一個‘老鳏夫’。
項聲妻早喪,幾十年未續弦,可不就是老鳏夫嗎?
石堅樂呵呵地站一旁看熱鬧,這兩人交情深,損歸損,罵歸罵,誰也不會放在心上。
“店裏今朝有生意?”項聲問道。
朱老闆奇道:“我聽說你昨天剛圍來,不息幾天就忙着接生意走腳了?”
項聲指着石堅道:“這個伢兒是我一位老友的徒弟,來溆水縣跟着我學趕屍術。你也曉得,學趕屍術不能光學書本,要親自趕,這樣才能學到東西。”
朱老闆一團和氣地沖石堅拱拱手,笑道:“伢兒,你跟着這個老鳏夫學趕屍是找對人了,老鳏夫是‘三歲伢兒瞭了九年牛’,經驗豐富。湘西趕屍百氏,若論趕屍的手藝,他排第二。”
“這麽厲害?”石堅暗暗咋舌,敢情項師傅還是條粗大腿呢。
“少拍馬屁。”項聲不領朱老闆的吹捧之情,臉色不善道:“豬郎古,你再喊我老鳏夫,信不信我把你家祖墳刨掉?”
“我不喊你老鳏夫,你也不準叫我豬郎古。”
“好,豬……”
朱老闆兩眼一瞪,項聲趕忙改口,“伢兒,你别聽朱老闆亂講,趕屍手藝隻要不排第一,其他名次都沒什麽争頭。”
瞧着項聲忽然變得挫敗起來,石堅不由好奇問道:“項師傅,你排第二,那誰排第一啊?”
朱老闆樂得揭項聲的老底,主動接話道:“辰陽雷氏的雷老府(虎)排第一,好像已經連續兩次在金鈴铛大會上奪走金鈴铛了……”
“三次了。”項聲悶聲悶氣地說道。
朱老闆詫異道:“今年你又……”
項聲苦笑道:“輸了。”
朱老闆驚歎道:“天縱奇才啊,當了十五年的趕屍魁首,前無古人了吧?”
“差不多吧,我們項氏有位老祖當了十四年趕屍魁首,他是雷老府之前當趕屍魁首時間最長的。”
石堅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金鈴铛大會是什麽?”
項聲道:“金鈴铛大會是我們湘西趕屍百氏的盛會,每隔五年舉辦一次,大會上以趕屍手藝分高下,定名次,得第一的就成爲我們趕屍百氏的魁首,執掌金鈴铛。”
“金鈴铛又是什麽?”
“一個破鈴铛!”項聲嫌棄道。
“瞧你酸的。”朱老闆白了項聲一眼,對石堅說道:“金鈴铛是趕屍百氏世代相傳的聖物,有說它是屍道至寶,手握金鈴铛可号令群屍。項師傅年輕時得到過一次,好像沒什麽特别的地方……”
項聲不滿道:“怎麽不特别了,它搖起來老響了。”
石堅被項聲胡攪蠻纏的模樣逗笑了,金鈴铛可能就是個普通鈴铛,它代表的意義才是最關鍵,最吸引人的。
“趕屍魁首麽?等我學會趕屍術,一定要會會這個趕屍奇才雷老虎,從他手裏把金鈴铛奪回來。”石堅暗暗想到。
聊完金鈴铛大會,朱老闆領着項聲、石堅去往後堂。
後堂裏的溫度比前面要低很多,陰氣極重,陰冷陰冷的,一進去就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哈?”
石堅被後堂地上的玩意吓了一跳,那是一具血淋淋的死屍,放在血淋淋的涼席上,屍首分家,腦殼滾到一邊,偏偏還死不瞑目,瞪着雙眼看石堅三人。
看到死屍的模樣,項聲生氣地罵道:“瞎幾把搞,沒請老司幫忙收屍?”
朱老闆臉色古怪道:“這人殺了老司的親戚,昨天砍頭時老司發話不準其他人爲他收屍,最後還是他的一個同鄉看不過去,收了送過來。”
項聲一臉錯愕,沒想到會這麽巧,口中歎道:“造孽啊,朱老闆,端盆水來。”
“稍等。”
不一會,朱老闆端了盆溫水進來,項聲燒了一張淨手符在水裏,卷起袖子洗手。
“伢兒。”
石堅回神,連忙應道:“項師傅。”
“趕屍有三能趕,三不趕。”
“被砍頭的、受絞刑的、站籠站死的這三種可以趕。”
“凡病死的、投河吊頸自願而亡的、雷打火燒肢體不全的這三種不能趕。”
“所以在趕屍前,一定要仔細檢查死屍的起因。”
這是老規矩,也就項聲他們這些老派人遵守,年輕一輩的隻要給錢,管你什麽三趕三不趕的。出了湘西,其他地方的趕屍先生遵守的更少。
項聲拿起毛巾擦擦手,蹲下身驗屍,“觸碰死屍前,一定要淨手,不淨手不能碰,這是對死者的尊重,也是規矩。”
“我記下了,項師傅。”
項聲查驗無誤,起身對石堅說道:“朱老闆祖上三代經營平安堂,很清楚趕屍這行的規矩,他既然敢收屍,就說明這屍可以趕,但我們不能全信,必須要做出自己的判斷。朱老闆,不介意我這麽說吧?”
朱老闆笑呵呵地擺擺手,一副不介意的模樣。
“如何判斷呢?”
“一是知識,二是經驗。知識從何來?祝由十三科,大方脈科,諸風科,胎産科,眼目科,小兒科,口齒科,痘疹科,傷折科,耳鼻科,瘡腫科,金簇科,書禁科,砭針科。”
石堅越聽越熟悉,這不就是中醫麽,中醫可是個巨坑啊,沒個一二十年根本入不了行。
“項師傅,我們茅山弟子也有當走腳先生的,他們好像不用學這些東西……”
“呵呵。”項聲輕蔑道:“趕屍是一種文化,是一種傳承,是一門學問,是一個行業,是一門手藝,是一個飯碗,是一個體系,我們湘西是趕屍的發源地,流傳着最正宗的趕屍術,其他地方的趕屍術是殘缺的,是修改過的,是沒有靈魂的。”
這話就差指着大家說‘在座的都是垃圾’了。
“祝由十三科隻是基礎,趕屍術的精華在于三十六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