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難得糊塗,糊塗是福,但像自己這般日日和稀泥,夜夜裝糊塗,總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叉,背鍋俠。
義銀歎了一聲。
“你先下去休息。”
最終,義銀還是咬牙裝了這次糊塗。
藤林椋與百地三太夫有殺母殺姐之仇,要說明智光秀殺百地放藤林其中沒有貓膩,義銀是不信的。
可藤林椋畢竟是自己睡過的女人,又是幫自己睡過的另一個女人報仇雪恨,義銀真下不了狠心。
算了吧,百地三太夫一死,藤林椋應該會放下過去,安心替自己辦事,現在正值用人之際,就不要深究了。
義銀低着頭甩甩手,讓蒲生氏鄉将藤林椋帶下去。
兩女鞠躬告退,藤林椋轉身之後臉上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而蒲生氏鄉卻是擔憂得看了眼低頭不語的聖人。
随着腳步聲遠去,室内隻剩下義銀自己一人,他麻木得看着榻榻米,雙手不自覺得緊握起來。
十天了。。那個織田信長。。她真的死了嗎?
昔日織田信長身着一襲紅衣,親手揮刀斬落織田信行首級的那一幕,還深深映刻在義銀腦海中。
她的臉上帶着興奮,悲哀,憤恨,卻沒有釋然。
她的一生都在和死人較勁,想要向母親證明自己的優秀,想要奪回永遠不可能回來的美好童年。
義銀張開雙手,看着自己的掌上紋路,就是這雙手曾經緊緊摟住那個乖戾嚣張的女人,那時的她,臉上唯有平靜與幸福。
是我殺了她。。如果不是因爲我的出現。。她就不會變得軟弱猶豫。。她就不會死。。
無血無淚的魔王有了感情有了寄托,她就不再是無懈可擊,她就可以被殺死。
義銀痛苦得閉上眼擡起頭,腦海中浮現明智光秀那張永遠優雅得體,恭謹有禮的俏臉。
那個混蛋。。她一直想要殺了織田信長。。她從一開始就想要殺了織田信長。。她所做的一切示好都是在掩蓋自己的真實意圖。。
感覺頭腦就快炸裂的義銀從未如此清醒過,往事如夢,一幕幕掠過眼前,明智光秀曾經種種奇怪舉動,今時今日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此刻,義銀耳邊回蕩起明智光秀說過的話。
有光就有暗,總要有人替您踢開路上的石子,撥開雜草荊棘,您是聖潔無邪的現世神,那麽就由我來替您。。
義銀忍不住揉搓起太陽穴。
我的那個蠢女人。。她要殺我的女人。。也正在殺了她自己。。
織田信長死了,四百萬石的織田領絕不會輕易平複。
那些織田家臣可不是善茬,她們不會放過殺死織田信長的兇手,那是她們合理獲取織田遺産的政治籌碼。
明智光秀很清楚這些,她就是故意這麽做的,殺死織田信長,犧牲自己,讓斯波家吞并織田領地,成就斯波天下。
義銀忍不住呻吟,怒火從心口直沖天靈蓋。
“明智光秀,你個混蛋。。你個混蛋王八蛋!”
義銀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遲早有這麽一天明智光秀會把自己玩死!會把事情徹底搞砸!
這個愚蠢的理想主義者,這個善用陰謀的毒士,她的偏激與狹隘走錯了路!
隻要幹掉織田信長,斯波家成爲天下獨一檔的強藩,斯波天下就達成了?别扯淡了!
如果建立政權真這麽簡單,足利幕府也不會拖到三代将軍足利義滿上台,才真正站穩腳跟。
義銀想要的武家政權,是擺脫過往武家驟興驟落的穩定秩序,這就需要徹底推翻武家政權的底層邏輯。
什麽是政權的底層邏輯?
一個政權的根本是秩序,大家願意遵守秩序的原因是政權擁有足夠強大的暴力機構,而維持穩定的暴力機構需要錢!錢!錢!
這個世界說到底是物質的,沒錢談個寄吧!政權的底層邏輯就是怎麽搞到足夠的錢,維持暴力機構的穩定财政收入,也就是稅。
稅基來自于什麽經濟基礎,什麽就是政權根基。
島國天皇朝廷建立起莊園制的經濟體系,而武家的起始就是替天皇朝廷保護莊園的侍。
在幾百年的時間裏,武家逐步把天皇公卿的莊園吞噬,朝廷沒有了稅基,财政崩潰,反之才有了武家政權的崛起基礎。
初代足利将軍足利尊氏被朝廷打得滿地找牙,甚至一度孤身逃亡西國,看似山窮水盡。
但西國武家卻願意聚齊到她這個逃亡之人的白旗下,爲足利家跟朝廷死戰到底。
看似浪漫的曆史故事記載了西國禦家人不忘誓言的忠義,永遠忠于河内源氏嫡流的大義。
但現實卻是殘酷的,真正讓西國武家義無反顧的原因,是擊敗足利尊氏的天皇朝廷已開始着手回收被武家吞噬的莊園,也就是稅基。
而在更早的鐮倉幕府時期,源賴朝被武家擁護爲初代将軍,也是因爲姬武士們需要有人替她們篡奪的莊園正名。
擊敗公卿化的平氏之後,源賴朝從天皇朝廷取得了莊園的管理權利,讓武家們可以名正言順把朝廷的稅基變成自家的地盤。
這就像是房地産,武家原本是保安,因爲房産的業主長期不在,武家就自說自話住了進去。
這房子雖然是武家住着,但業主一天不承認,武家一天不安心。
而源賴朝是從業主方那邊拿到了房産證,要求武家爲自己服務,誰幹得好就能得到房産證。
于是,武家們紛紛出錢出力,爲源賴朝拼命幹活,把自家侵占房子的房産證拿到手。
這就是奉公恩賞。
什麽坂東八平氏世代忠于白旗,忠于河内源氏嫡流,那都是喊喊口号,武家爲源氏拼命的核心理由就是爲了那張房産證。
而武家拿到手的這張房産證,到了鐮倉幕府末期,天皇朝廷忽然又不承認了。
鐮倉幕府的崩潰瓦解,讓天皇看到了壓制武家,收回稅基,重整朝廷财源的希望。
武家們自然不甘心,于是她們擁護足利尊氏,再次打敗天皇朝廷,确定自己的房産證有效期再次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