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上野之地,箕輪城居館。
室内,真田信繁居于主位,海野利一與三好清海分坐左右,中間堆着的篝火燒得夠旺。
真田信繁在火苗旁搓着手,忍不住罵道。
“今年這鬼天氣可真冷呀。”
海野利一對三好清海微微鞠躬,說道。
“多虧清海大師早有準備,囤積了大量燃料與建材進山,給各家多備了柴火,又加固了山裏的村落房屋,才沒有遭成什麽慘劇。
這等白災之下,至今隻有寥寥幾家倒黴鬼被雪壓塌了房子,真是萬幸,山中各家無不感恩戴德,主上的威望因此上升了不少。
滋野三族中已經有聲音傳出,希望主上接過海野家的苗字,擔當一門總領家,複興滋野一族。”
真田信繁擺擺手,說道。
“别,千萬别。
當年海野家的老頭子把位子讓給你,就指望你複興家業呢。
我可不是那些居心叵測的分家,一門心思要成爲滋野三族之首,老娘要的是聖人。”
在兩位親信面前,真田信繁也不藏着掩着,就是語氣粗俗了一些,讓三好清海好生無奈。
三好清海朝着海野利一鞠躬回禮,說道。
“保障領地領民安然過冬,是我執掌奉行事的本分,海野姬不必謝我。
正所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松茸是山民采摘,木棉樹是山民看護,真田領的經濟建設,都來自于山民含辛茹苦的奉獻。
作爲領主,主上有責任讓忠誠的子民安度寒冬,而我作爲主上的内政奉行,更有責任替主上踐行領主的義務。”
海野利一歎了一聲,深深鞠躬。
“清海大師之品性高潔,我自愧不如也。”
清海大師笑着還禮。
“海野姬大公無私的精神,亦是令我傾佩不已。”
真田信繁傻兮兮看着兩位重臣謀士相互吹捧,自己說話都沒人接茬,頓時有些洩氣,自暴自棄道。
“行了行了,知道你們都是能耐人,既然領地内熬冬無礙,那我們就先議議猿飛佐助的事。
她已經與半澤直義彙合,并傳回消息,說半澤直義在小田原城滞留了不少時間,對當地寺院很有興趣。
你們怎麽看?”
海野利一與三好清海對了一眼,三好清海笑着開口。
“這位半澤直義,不愧是前田利家大人,井伊直政大人同時看中的人才,确實非常優秀。
關東不比近畿商業發達,各地還殘留着許多莊園制經濟特色,關起門來自給自足。
百年戰亂,對關東經濟的傷害也遠遠大于近畿,關東武家少有其他類似商貿關稅的路子,隻能依靠田地裏那些産出,生活相當清苦。
武家義理促進會的貸款搞水利,關東武家是沒錢支持的,莊園制經濟爲主的關東也沒有土壤誕生足夠強大的商家。
半澤直義是來找高田陽乃大人在關東的合作者,這個合作者必須足夠有錢,能給堺港提供大量的現金流。
在關東,唯有寺院存在這樣的财力物力,所以資金來源也隻能是寺院。”
三好清海看向海野利一,微微點頭,請對方拾遺補缺。
海野利一還是那張冷冰冰的三無臉蛋,淡淡說道。
“武家太窮,商家孱弱,鐮倉五山從鐮倉幕府時期開始崛起,積累财富長達兩百餘年,富得流油。
當家的大尼姑們也都是懂事的人,眼看斯波家崛起,平定天下指日可待,自然願意花錢買一份未來天下人的好感。
武家義理促進會的貸款,大部分來自鐮倉五山,而且都是低息貸款,人家求的是平安,不是發财。
鐮倉五山斷然不會參與到堺港和武家義理促進會的私下交易中,爲了多賺一點阿堵物壞了聖人的好感,得不償失。
但鐮倉五山老實,不代表别人也老實。
北條家上代家督,北條氏康殿下勵精圖治,大力發展小田原城。
不但繁榮了城下町,也遷移了大量寺院來到小田原城周邊,爲北條家的統治歌功頌德,紮實根基。
這些新興的寺院,是比鐮倉五山那些低調的老資格要招搖得多。
鐮倉五山要臉,不願出面走到台前,武家義理促進會和鐮倉五山的貸款合作,就是由小田原城的新寺派從中牽線,掌握賬目流水。
這個半澤直義滞留小田原城不走,日日尋訪寺院,算是找對了路子,隻是可惜。。”
真田信繁忍不住追問道。
“可惜什麽?你說話不要大喘氣啊!賣什麽關子!”
三好清海在旁忍不住微笑,真田衆之内雖然沒大沒小,缺乏尊卑秩序。
但這個輕松的君臣相處模式,比起三好家中令人窒息的勾心鬥角,真是讓她舒服太多了。
三好清海插嘴道。
“可惜半澤直義雖然找對了門,卻無法撞開門戶。
新寺派四位主持把握賬目流水,正是武家義理促進會上下其手,挖資金牆角的重要工具。
她們被人盯上,隻會引起關東各方面的警覺阻礙,讓半澤直義的調查變得寸步難行。”
真田信繁皺眉問道。
“真那麽難?”
三好清海點頭道。
“就是這麽難。
聖人一言九鼎,但統治天下,靠的是一層層自上而下的觸角。
觸角有了自己的想法,就算聖人的本意再好,下面都可以給你執行壞了。
這就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多少人靠着武家義理促進會在吃喝拉撒,利益關系錯綜複雜,哪裏是輕易就可以被抓住證據的。
半澤直義的目标是找對了,但她突破不了目标上方的保護傘,還得在其他地方下點功夫。”
海野利一點頭道。
“最上層不會摻和這些偷雞摸狗的腌臜事,大人物都在想着怎麽保住自己的權位,沒必要爲了貪圖一點錢糧,壞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大熊朝秀,大藏長安這些人,要麽身家性命全依賴聖人,要麽前途未來都把握在聖人一念之間。
她們不會爲了幾個髒錢,下場壞了自己的名聲,真正在意那點錢糧分紅的,還是武家義理促進會中下層的管理者,還有武協那些人。
武協參與監督武家義理促進會的水利工程,慈善事業,武家義理促進會有問題,武協必然逃不脫幹系。
武家義理促進會已然是鐵闆一塊,死保那幾個大尼姑不難,半澤直義想要成事,最好還是在武協打開一個口子,先鑽進去。”
三好清海沉聲道。
“武協,武家協商平台,是聖人爲保證武家義理促進會的良好運行而設置的監督者。
隻是沒想到,雙方這麽快就同流合污了。
武協各方之中,統戰衆身份最高,皆是名門後裔與有力武家,半澤直義與她們身份差得太多,不合适打交道。
地方衆都是關東各地的地頭蛇,老油子,想忽悠她們也很難。
兄弟會那群男人雖然層次不齊,有厲害人物,也有蠢貨,但背後是各家姻親人脈網絡,得罪一個能炸出一群,也不好亂試探。”
真田信繁聽得頭都大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能,又該如何是好?”
海野利一冷笑道。
“不是還有一個沒說嗎?武協還有一個監督者,那就是武家複興會,也就是藍衣衆。”
三好清海點頭道。
“藍衣衆是留學生自發組織,被聖人擡舉,提攜進入武協。
最初的這批留學生來自利根川下遊村落,出身卑微,但對聖人非常忠誠,亦是心懷大義。
特别是藍衣衆次席的鬼頭悠亞,我與她打過交道,是一位品行端正的姬武士。
半澤直義是斯波中樞特使,查得又是藍衣衆最痛恨的貪腐不義之事,于公于私,鬼頭悠亞都應該挺身而出,助半澤直義一臂之力。”
海野利一眯了眯眼。
“可是我聽說,房總半島的自清運動出師不利,聖人下旨申饬,要求藍衣衆謹言慎行。
爲了這件事,藍衣衆次席鬼頭悠亞與首席的三上桃菜好似鬧得很不愉快,鬼頭悠亞會在這個時候,管半澤直義的閑事嗎?”
三好清海呵呵一笑。
“三上桃菜與鬼頭悠亞豈止是鬧得不愉快?根本就是理念不合。
經濟商務上的事情,你知道的不多。
武協監督武家義理促進會的事務,繞不開藍衣衆,鬼頭悠亞爲人耿直,很不受武協那些大佬喜歡。
武協那些髒事,鬼頭悠亞并不清楚,是三上桃菜在其中摻和,你猜三上桃菜有沒有收黑錢?”
海野利一冷冷說道。
“當然是收了,不收怎麽能算是一條船上的人呢?不是一條船上的人,别人怎麽能安心?”
三好清海點頭道。
“所以,半澤直義去找鬼頭悠亞,鬼頭悠亞必然答應。
三上桃菜一邊幫三強藩背刺東方之衆,意圖攀上高枝,一邊在武協收黑錢,替人保駕護航。
鬼頭悠亞就算不知道内幕,也不可能一絲風聲都察覺不到。
藍衣衆首席次席的矛盾已經激化,鬼頭悠亞如果真的配合半澤直義仔細去查,藍衣衆内部一定會炸出大新聞。
那群心存大義的年輕人,沒有關東武家那些個彎彎繞繞的利益關系,她們還年輕,活得黑白分明。
一旦查出實證,三上桃菜與鬼頭悠亞必然爆發沖突,不管結果如何,誰生誰死,這個鍋蓋肯定是壓不住了。
武協被突破,武家義理促進會的保護傘就失效了,就憑新寺派那幾個大尼姑的膽氣,她們禁得起半澤直義的細緻調查嗎?”
聽着兩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語的分析,真田信繁不禁有些黯然。
她也曾年輕過,也曾意氣風發,覺得能夠改變一切看不慣的社會規則。
但這些年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走到了這個位置,坐着的位子是姐妹們的鮮血染紅,用命頂起來的。
現在,手下一大群姐妹跟着自己吃飯,自己還有天真的餘地嗎?
一個人長大的标志,就是能夠分清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麽樣子,實際又是什麽樣子。
承認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就是成熟的第一步。
藍衣衆之所以能夠成爲突破口,是因爲她們還年輕,還在堅持要把這個世界變成理想的樣子。
而利用藍衣衆這份天真和理想的所有政客,包括真田衆在内,都特麽的不是東西。
社會就是通過一次次消耗着年輕人的熱情,挫敗年輕人的理想,才能不斷進步,變得不是那麽差。
而爲了社會進步犧牲的年輕人,沒人會感激她們,甚至會嘲笑她們的勇氣。
海野利一顯然注意到了真田信繁的恍惚,一貫冷淡的眼眸閃過一絲溫度,輕聲說道。
“年輕人驟然崛起抓住權柄,領頭人又是出身低賤,她們不懂得敬畏權力,遲早要出大事。
自清運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三上桃菜與鬼頭悠亞已然不是一路人,遲早要爆發路線之争。
我們不去利用,别人也會利用,主上不用有什麽愧疚感。”
海野利一這麽一說,三好清海也注意到真田信繁的異常,歎道。
“關東亂得太久,武家早已失去義理之德,隻剩下蠅營狗苟的騎牆之心。
聖人仁厚,提供留學資金,栽培關東武家子嗣,這才有了心懷大義的藍衣衆。
也因爲聖人太過仁厚,藍衣衆才會變成現在進退兩難的樣子。
聖人想要潤色無聲,用新一代人,慢慢替代掉老一代的糟糠,可自古未有流血之革新,今日又豈能例外?
關東的核心是關八州,關八州底定,則關東可定。
現在,關八州問題已經積累到了壓不住的關鍵時刻。
關八州東西部武家的矛盾,武家義理促進會的貪腐,藍衣衆自下而上的大義自清運動。
不管是政治,經濟,還是思想,關東大地都已經走到了必須抉擇的十字路口。
聖人想要的平穩過渡,隻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現實的情況是,想要讓關東武家真正接受和平發展的斯波新思想,必須經曆一場鐵與血的風暴。
徹底将殘留的糟糠掃入曆史的垃圾堆,打掃幹淨屋子,才能開門迎接斯波天下的新秩序。
藍衣衆作爲關東未來的新一代,必須在這個時候勇敢站出來。
而您,我的主上,作爲聖人的忠臣,也應該勇敢站出來幫助半澤直義,撕下遮羞布,洗滌關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