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面色難看的蒲生氏鄉便随着前田利益過來。
蒲生氏鄉這幾天的心情原本就不好,前田利家與前田利益輪流在聖人屋裏噢噢爽,她卻在外看家護院吹着寒風,耳邊回蕩一剪梅。
心愛的男人在。。自己卻在。。哪個姬武士的心情能好?
這會兒,聖人又遣前田利益來召喚,說是有人谏言關于斯波遴選之事,更讓蒲生氏鄉心生不滿。
斯波遴選的權力必須牢牢掌握在斯波中樞的同心衆手中,豈容前田利益這等地方勢力說三道四。
前田利益也是冤枉,她哪裏知道蒲生氏鄉一肚子無名火沒處發,這會兒全算在了她頭上。
她的私人小茶會,沒有留侍奉的仆役在旁,義銀這才差遣她來尋蒲生氏鄉。
可偏偏是她的客人口出狂言,把手伸到了蒲生氏鄉的盤子裏,蒲生氏鄉豈能不疑是她在背後搗鬼?
前田利益心裏苦笑,但也不願意多作解釋,自甘示弱。
她貴爲近畿總大将,協調斯波陣營聯軍在近畿行動的最高軍事長官,身份超然,并不懼蒲生氏鄉在斯波中樞的權威地位。
蒲生氏鄉就算誤會了又如何?我前田利益難道害怕不成?
兩人各懷心思回到茶室,義銀沖蒲生氏鄉招招手,說道。
“氏鄉,你坐下來一起聽聽,林先生對斯波遴選有何高見。”
蒲生氏鄉坐下鞠躬,冷聲道。
“斯波遴選乃是同心秘書處的頭等要務,豈容外人說三道四?
聖人寬仁,當臣子的也應該知道些分寸,謹言慎行才是。”
蒲生氏鄉此言一出,前田利益忍不住透出一絲冷笑,大谷吉繼雙眸盯着自己的茶湯,眼睛都不眨一眨,仿佛什麽都沒聽到一樣。
最尴尬的就是林信勝,她的腹案其實是有利于蒲生氏鄉的,但不知道蒲生氏鄉哪來這麽大火氣,聽都不聽就冷言冷語,讓氣氛凝滞。
義銀詫異看了眼蒲生氏鄉,見她咬着下唇倔強,俨如初次榻上承歡的凄美模樣。
福至心靈,義銀猛地反應過來,這小妮子是吃醋了。
想來也是,以前的義銀和蒲生氏鄉尚未捅破那層關系,蒲生氏鄉見姬武士們進進出出,就算心裏不舒服,也不好表現出來。
但現在不同了,蒲生氏鄉自己也分了一杯羹,這時候吹着寒風,唱着一剪梅,聽着别人承歡榻上,自然心裏更不是滋味。
義銀忍不住歎了口氣,爲之奈何。
政治上的道理嘛,蒲生氏鄉都懂,但男女情愛之事原本就說不清道不明,這吃醋沒來由,咋辦呢。
義銀還能怎麽辦?他也隻能硬着頭皮壓住蒲生氏鄉的嫉妒心,用君主權威讓蒲生氏鄉明白公私不可混淆的道理。
這小妮子是他一手帶大,親手培養出來的,有時候并不用和她多做解釋,硬怼就是了,反正她情根深種,也不怕她挨了訓斥而生恨。
義銀看了眼蒲生氏鄉,冷冷說道。
“孔子雲,三人行必有我師。
國家大事最忌諱就是閉塞視聽,自以爲是。
林先生願意爲斯波遴選拾遺補缺,有何不可?集思廣益,廣開言路,又有何不妥?
讓人講話,天不會塌下來!”
蒲生氏鄉伏地叩首,緊緊咬着嘴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聖人少有如此訓斥她,特别是在外人面前不留顔面的痛斥,更是前所未有。
她驚愕心酸之餘,也發現自己的态度的确過于僭越了,總不能因爲聖人和自己上過床,就輕慢了君臣尊卑。
聖人招自己前來,必然是林信勝說了些什麽讓聖人感興趣的話。
自己一到場,不分青紅皂白就先聲奪人,這是讓谏言者難堪,更是在否定聖人的想法。
聖人發怒,也是合乎情理。
蒲生氏鄉暗自懊悔,自己一貫聰明,今天怎麽犯了糊塗,真是情關難過,色令智昏,平白讓前田利益看了笑話。
想到這裏,蒲生氏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悄然拭去眼角的淚痕,起身鞠躬說道。
“臣下孟浪,懇請聖人恕罪。
聖人責備的對,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是我一時糊塗,林先生之高見,我願洗耳恭聽。”
義銀看蒲生氏鄉如此恭謹,心裏又有些不忍。
畢竟是自己的女人,這些天自己陪着别的女人在屋裏浪,還讓她在外面吹風聽音,的确是沒有顧及到她的個人感受。
也難怪讓前田利益去招她,會導緻她誤會,發脾氣。
義銀琢磨着今晚上就讓前田利益滾蛋,好好陪一陪蒲生氏鄉。
爲長久之計,一碗水要端平。
林信勝哪知道義銀心中的兒女情長,她慎重回了蒲生氏鄉一禮,并不想得罪這位位高權重的同心衆筆頭。
畢竟,儒學如果想要攀上斯波遴選這根高枝,免不了和蒲生氏鄉搞好關系,怎麽可以在這個關鍵時刻得罪當權的大領導呢。
林信勝小心翼翼回了一圈禮,不敢有絲毫懈怠,仔細整理思路,緩緩道出心中所想。
“現如今的斯波遴選,實行的是推薦制,由三名有斯波編制的武家聯名共薦,便可舉薦一名姬武士參與斯波遴選。
随後經過三個月新兵營調教,再進入同心衆實習三個月,最後由同心秘書處綜合評分,看是留在中樞,或者派遣地方。
蒲生大人,我沒有說錯吧?”
蒲生氏鄉點頭道。
“不錯。”
斯波遴選是蒲生氏鄉的得意之作,經過這幾年的完善,已經初步掌握了斯波編制的選拔過程。
三個月新兵營,三個月實習期,将選拔上來的斯波家姬武士進一步改造思想,成爲聖人的死忠。
紀律鑄造力量,團結鑄造力量,行動鑄造力量。
蒲生氏鄉通過統一制度,統一口号,統一行動,将斯波遴選上來的各地姬武士迅速統一思想。
人類在統一衣着,口号,行動的團體内,很容易被同化,隻是短短半年,就可以打造出一批合格的新同心衆。
最後,蒲生氏鄉爲首的同心秘書處會對這些姬武士的半年表現做出最終評分,将她們放在合适的工作崗位上。
留學斯波領的留學生也是借鑒學習同心衆的選拔機制,提出一個領袖,一個聲音的口号,組織了自己的武家複興會,也就是藍衣衆。
蒲生氏鄉自以爲這套斯波遴選模式無懈可擊,斯波中樞這幾年已經通過選拔人才迅速做大。
通過斯波編制這一誘惑,培養新同心衆,滲透地方,提高斯波中央的控制力。
林信勝是前田利益邀請的陪客,前田利益作爲斯波領地方上的大佬人物,這幾年也是漸漸感覺到了斯波遴選的掣肘。
所以,蒲生氏鄉誤會林信勝是受前田利益指使,想要蠱惑聖人改變斯波遴選的政治生态,這一警覺倒也不是沒道理。
同心衆集團的同心秘書處,原本就是義銀向地方斯波領收權的政治工具。
蒲生氏鄉,井伊直政這些同心衆領袖,和尼子勝久,前田利益,島勝猛這些地方斯波領領袖,雙方的關系不可能好。
因爲雙方本質上是你多一口,我少一口的權力鬥争,零和博弈。
但蒲生氏鄉卻誤會了林信勝。
林信勝雖然是明智光秀與前田利益先後舉薦,但她心中所想的卻是儒學在島國的發展壯大。
斯波家中央和地方之間的争權奪利,林信勝沒有興趣摻和,她隻想通過體現儒學的價值,讓聖人和斯波家臣團接受自己的教育建議。
教育,是儒生最強悍的武器。
我也許改變不了你的想法,但隻要你的孩子,你的孫子需要接受我的教育,我就可以慢慢改變她們的思想,萬世師表,萬世流芳。
蒲生氏鄉得意自己創建的斯波遴選制度,但林信勝卻毫不猶豫的否定了她的努力,以儒家對教育的自信,降維打擊現今的斯波遴選。
“蒲生大人,以我之見,斯波遴選太過可惜了。”
蒲生氏鄉知道戲肉來了,雙眸閃過一絲厲色,面上笑道。
“請賜教。”
林信勝朝聖人一鞠躬,拱手向天說道。
“自八代将軍之亂起,天下已經亂了百年,戰亂荼毒六十六國,百姓流離失所,天下武家也厭煩了看不到盡頭的戰争。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萬民厭戰,渴望秩序,統一是民心所向。聖人出世,拯民水火,解民倒懸,令天下武家歸心,此乃天命昭昭。
斯波家志在天下,斯波遴選卻隻限于斯波臣子一家一姓之福祉,情何以堪?”
林信勝說完,朝蒲生氏鄉深深一鞠躬,動情問道。
“蒲生大人,然否?”
蒲生氏鄉愣了一愣。
她以爲林信勝是前田利益的說客,所談利弊不過是中央與地方的矛盾和睦之說,卻沒想到林信勝把斯波遴選擡到了天下大治的高度。
蒲生氏鄉下意識看了眼前田利益,這才對林信勝點點頭。
“先生高潔,我不如也。”
蒲生氏鄉此時已經隐隐感覺到,林信勝的建議未必是削弱自己對斯波遴選的控制力,反而會幫着自己擴大斯波遴選的影響力。
這麽一來,對蒲生氏鄉大爲有利。
但蒲生氏鄉尚未搞明白,林信勝此人到底是不是先抑後揚,依然要替前田利益等地方派系說話?
見蒲生氏鄉的口風一松,林信勝内心振奮,與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蒲生氏鄉顯然反應了過來。
林信勝信心更足,繼續說道。
“聖人心系天下,斯波遴選就不該拘泥于斯波領之内,而是應該向天下武家敞開胸懷!
我願助聖人建萬千私塾,學千字文,熟讀四書五經,使天下武家知書達理,使武家義理重歸正道!
隻是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懇請聖人給萬千莘莘學子一條出路,懇請斯波遴選對天下武家一視同仁,海納百川!”
義銀微微眯眼。
真要能把天下武家之心通過斯波遴選包攬入懷,摘掉最冒尖的一批人才爲己所用,那可是太棒了。
正如唐太宗看到新科進士列隊入門,高興到大喊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一般,哪個統治者不希望把天下英才收入囊中?
可現實是這麽容易實現的嗎?蒲生氏鄉已經替義銀找起了問題,她問道。
“林先生,萬千私塾的前景廣闊,但斯波家沒有财力把教育鋪遍天下,更沒辦法保證教育出來的人才心向斯波。
你的想法雖然好,但太過理想化了。”
林信勝微笑道。
“天朝也有私塾無數,絕大多數也不是朝廷設立的。
隻要有足夠的未來前景支撐理想,就會有宗族世家爲子孫綢缪,自建私塾,自請教習。
至于人才是否忠于斯波,就得看斯波遴選考什麽内容了。
現在的斯波遴選重視武家傳統教育,卻忽略了思想上忠君愛國的倡導,文武兩道有所偏移。
臣下懇請聖人明鑒,增加四書五經等儒學經典,讓武家子嗣明白何爲真正的義理,她們自會懂得尊聖攘夷的道理。
另外,還請同心秘書處設立遴選教谕巡視各地武家自建的私塾。
嚴令各地自建私塾必須符合教育标準,懸挂聖人畫像,師長學生早晚要向聖人跪拜謝恩,潛移默化引導姬武士們的尊聖之心。
要讓她們知道是誰在給她們飯吃,她們應該向誰親近靠攏,她們未來最好的出路在哪裏,她們自然懂得忠于斯波天下的人間至理。”
義銀思索着點頭。
武家政權不同于天朝朝廷,因爲沒有著史的傳統,姬武士不會被後世評價的道德力量約束。
但活在當下的武家又是世界上最現實的一群人,隻要有足夠的好處,她們一定是最積極的讀書人。
把斯波遴選與私塾教育挂鈎,選拔出武家中最優秀的人才爲斯波家所用,這就像是割走韭菜尖上最嫩的那一茬。
也的确隻有儒生,才會想出這樣的名堂。
古代的天朝早熟,名爲封建社會,其實早就擺脫了封建體制,走向全球獨有的大一統中央集權。
何爲封建?分封土地,建制諸侯,正所謂建土封邦也。而發展到明清的天朝,顯然不是在用傳統意義上的封建統治方式管理國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