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三天,張順基本上把戈承科的天文知識“掏”幹淨了,這才招“民科”魏文魁前來。
剛開始這魏文魁還中規中矩,表現出了他在傳統天文學領域中紮實的功底。
然而,剛接觸不久,這厮就化身爲魔楞人,除了極度反感西法以外,就是動不動談什麽“周易八卦、奇門遁甲”雲雲,聽得張順一頭霧水。
忍着頭疼,張順聽了半晌,最後才反應過來。
原來天文學是他的副業,他的主業卻是“探索天地大道”,個。更直白一點來說,就是企圖拟合一個數學模型,把天地運轉規律,人道災禍變化全都推算出來。
不過,依照張順的看法,這真是理想很遠大,現實很殘酷。
不要說在這個時代,就哪怕在超級計算機技術極度發達的後世,這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當然,也不能因爲這厮神神叨叨,就否認他的水平。
當然,不瘋魔不成活。這魏文魁雖然有些魔障,但是張順看來,他的推算能力甚至還在戈承科之上。
這也難怪他能夠憑一人之力,扛起整個東局與人才濟濟的欽天監、西局兩方打得有來有回,甚至略占上風。
張順見所學與戈承科相差無幾,本打算等他今天講述完畢,就打發他回去。
不曾想,就在這時卻聽他言道:“……蓋日,君也;五星,臣也,故其聽命有如此……”
“等等,等等,你說‘日,君也;五星,臣也’?”張順聞言一驚,連忙開口問道。
“正是!”那魏文魁連忙解釋道。
“五星隻是随黃道出入不過七八度,可見五星聽命于日也。”
“而五星經度疾遲順逆伏見随日遠近,而緯度之出入亦随乎日之遠近!”
“黃道?”張順聽了魏文魁這話,頓時在心中驚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你道爲何?
原來這黃道正是指從地球上觀測的太陽“走過”的路線。
這魏文魁說金木水火土五曜的軌道和黃道偏差最多隻有七八度。
而且這五顆星在經度上運行的速度、順轉逆轉以及遠近變化都和太陽一緻。
在緯度上出現、落下以及遠近變化也和太陽一緻。
所以說這五顆星都是在圍繞太陽進行旋轉。
這特麽不是日心說,是什麽!
這家夥有點東西!張順一念之差,忍不住又問道,“那月亮呢?”
“月之晦朔弦望,固随日之遠近,至于黃赤反複,其道出入黃道相距六度,亦未嘗紊亂,是緯度之變亦随乎日之南北也。”魏文魁聞言笑道。
“但日爲君,而月象後,其遲疾行則自其有所專制,而不若五星之盡聽命于日耳。”
當張順由聽了魏文魁這話,終于确實了這就是所謂的“日心說”。
原來他說月亮雖然也像金木水火土五曜一樣追随太陽變化,但是太陽爲君,五星爲臣,而月亮卻爲後,不像五星那樣完全圍繞太陽轉。
“這是你研究的結果?”張順不由訝然。
“陛下說笑了,此事早有人說之,草民不過拾人牙慧而已!”魏文魁笑道。
“哦?朕觀你深恨西法,如何偷偷學來這等知識?”張順聞言心裏一暗,心道:原來你個濃眉大眼也是個識貨的!
“西法?陛下此話從何說起?”不意魏文魁聞言爲之愕然。
“此論出自于萬曆年間周述學的《神道大編曆宗通議》,和西法何幹?”
萬曆年間?張順聽了魏文魁這話,頓時有對曆史上一些“定論”産生了懷疑。
不過,張順還不知道這個發現和哥白尼發表《天體運行論》,相差多少年。
但是,從魏文魁的講述中,張順發現周述學通個短短幾句話已經明确證明了金木水火土五曜圍繞太陽轉動的事實。
至于月亮這塊兒,雖然他沒有明确提出來是在圍繞地球轉動。
但是根據傳統天文的的認知,也是默認了月亮圍繞地球轉動這一事實。
難怪,難怪你算的這麽準!
原來張順在先前檔案中所見,魏文魁曾在崇祯七年日食的測算中,在“食甚”一項誤差較大,但在“食分”一項,推算幾乎絲毫不差,極爲驚人。
如此看來,此人不但精于算術,更是掌握了先進的“日心說”。
随後,兩人又探讨了一些“曆理”,魏文魁又向張順提到了稍晚一些的邢雲路認爲:“太陽爲萬象之宗,居君父之位,掌發斂之權。星月借其光,辰宿宣其炁。故諸數壹禀于太陽,而星月之往來,皆太陽一氣之牽系也。”
這“皆太陽一氣之牽系”一句,更進一步,基本上算是發現了星球之間的引力作用。
經過魏文魁這一番講述,不由讓張順對他刮目相看,同時也認識到這個“民科”可不是真的民科,而是和當時的天文學家有這緊密的交流。
比如那周述學和邢雲路關系非同一般,而邢雲路與魏文魁又是亦師亦友的關系,這一路傳承下來,自然也非同一般。
而在魏文魁的講述中,中國發現“日心說”理論,也有脈絡可循。
比如在隋代,人們就發現“五星爲五德之主,其行或入黃道裏,或出黃道表,猶月行出有陰陽也。”
到宋代,則“凡五緯皆随日由黃道行,惟月之行有九道。”
由此可見,從人們發現五星在黃道運行,再到發現月亮和五星軌道不同,再到發現“日爲君,月爲象後”,最後再到“皆太陽一氣牽引也”,幾乎一脈相承。
這讓張順忍不住對中國傳統天文學刮目相看。
爲此,張順忍不住強留了“神神叨叨”的魏文魁幾日,直到談論内容的了無新意爲止,這才依依不舍的放他離去。
待到魏文魁一去,那傳教士湯若望這才在王徵的陪同下,急急忙忙的趕了過來。
原來此時的在華耶稣會會長龍華民對天文數學等一類的科學知識并不十分精通,故而不得不派遣湯若望替代自己。
“夫地球者,衆星之中心也!”湯若望見過禮後,開口就道。
“彼日月皆圍繞旋轉,而金木水火土五曜,皆繞日而行,又随日繞地球而行。”
“其他恒星,皆繞地球而行,每二十四小時,則轉一周……”
“等等,等等!”張順剛聽了個開頭就愣住了,連忙打斷了湯若望的講解。
“如果朕沒有理解錯誤的話,你是說太陽、月亮繞地球而行,金木水火土五星繞太陽而行?”
“陛下所言沒錯!”湯若望點了點頭回答道。
“雖然這聽起來有些驚世駭俗,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驚世駭俗個鬼喲!
張順本來以爲他不是講地心說,就是講解日心說。
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這湯若望給自己來了這麽一套“歪論”出來,這算什麽假說?
不過,湯若望這“歪論”一出,頓時讓張順意識到一個問題。
先前魏文魁講述的到底是“日心說”,還是第谷體系?
因爲張順先入爲主,以爲這就是日心說。
但是,他聽了湯若望這話,突然發覺如果把地球還放在中心位置,那豈不是正是遠西所用天文模型?
如果雙方都是日心說,或者地心說,倒還能說是湊巧。
但是,好巧不巧,雙方幾乎同時都産生了“第谷體系”,這就有點讓人忍不住懷疑了。
這對和錯的地方,幾乎都一個樣,那麽大概率必有一個是研究出來的,而另一個是抄襲的結果。
而到底誰在抄襲誰,這就有點不好說了!
當然,按照張順前世的“記載”,這時代西歐在天文方面有三種學說,一種是托勒密體系,一種是哥白尼體系,還有一種就是介于兩者之間的第谷體系。
當初哥白尼提出日心說以後,除了遭受教會的反對以外,其實當時歐洲的大多數天文學家對此不太贊同。
主要原因是當時的天文學家一些推算和觀測結果和哥白尼體系不符。
這個時候,天文學家第谷就綜合了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個體系是“優缺點”,提出來一個折中的第谷體系。
當然,别看這個體系有點怪,當時相當于傳統的托勒密體系來說便是一大進步,甚至某些時候他比哥白尼體系更能夠解釋當時天文學家觀測和推算的結果。
故而,這個理論一出來,頓時就得到了很多天文學家的支持。
且不說張順前世記載如何,且說實際上那湯若望爲了徹底壓過“欽天監”和“東局”,故而他特意挑出來自認爲最具備優勢的第谷體系最爲開頭。
“好吧,你繼續!”張順聽了湯若望的話,不由點了點頭,一時間也不置可否。
如今他正要評估雙方天文學發展的水平,故而還是以傾聽爲主。
果然那湯若望繪聲繪色的講完了第谷體系以後,見張順不爲所動,還道他“不識貨”。于是,他又把托勒密體系拉出來批判了一番。
所謂托勒密體系,自然不是一個簡單的地心說。
而是一個以地球外的一個點爲中心,圍繞着地球在内的區域拟合了一大堆恒星、行星軌迹的天文體系。
本來張順對此倒不甚在意,正滿心思琢磨回頭問問魏文魁地球和太陽的關系如何。
隻是他聽着聽着,突然一個激靈,想起了前幾天戈承科提到的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著名的武術家、軍事家唐順之,其實他還是一個著名的天文學家。
此人因爲研究《授時曆》中的“弧矢術”和“回回曆”出名。
這“回回曆”本于元代傳入中國,至元亡以後,朱元璋命人翻譯成漢語,以便補充中國曆法之不足。
然而,由于這個曆法立法原理和中國傳統曆法不同,向來隻吸收了少量算法,對其原理不甚了了。
直到這喜歡追究“曆理”的唐順之,在研究“回回曆”的時候,對此有所發覺。
于是,他便反過來推算,“稽其圖”,也畫出來一副星圖出來。
本來他對這亂七八糟的星圖也不甚感興趣,結果等他看到湯若望帶來的托羅密體系圖的時候,不由一愣。
原來這圖竟然和唐順之所畫星圖竟然有五六分相似。
頓時,一個極爲大膽的猜測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其實,這托勒密體系就是抄自“回回曆”,而第谷體系就是抄自周述學的模型。
而由此可以推知,在欽天監或者東局之中,必然還有一個重量級的人物,推崇所謂的“哥白尼體系!”
如此以來,自己前世西方所謂的三大體系,來源全部清晰明了!
作者本來不想寫什麽僞史論,本來打算寫一個中西天文學足相抵的故事,讓主角引領中國走向科學時代。
可惜,在作者不斷查閱相關資料的時候,突然發現個大問題。就是一個新的天文學模型的出現,是需要循序漸進的過程。
而在明代,“第谷體系”的出現過程是清晰明了的,而相反西方的第谷體系和哥白尼體系好像石頭裏蹦出來一般。
而作者這些發現,剛好又和明末清初梅文鼎觀念相合,所以到最後作者重新改寫了這一章和最終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