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待其心神穩定以後,仍說什麽“遠西距我不啻萬裏,其中數表,換算不全”、“其度量衡不與我中國同,換算有誤”雲雲。
張順對于這個太熟了,當年自己作業沒寫完被老師查着的時候,也是這般借口。
不過,他并不打算戳穿王徵。
一則,在張順前世“西法”能夠發展壯大,一舉碾壓其他文明,自然有其長處。
二則,科學必然會因爲交流而發展,因爲閉關鎖國而落後。
張順還沒有自大到僅憑自己有人之力,引領全世界進入新時代。
三則,張順還打算趁機摸一摸底兒,弄清楚這個時代的中國究竟有哪些地方比較落後,哪些地方比較先進,便于作爲自己制定下一步的政策的參考。
想到此處,他不由笑道:“總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終究不是個法子。”
“這樣吧,我先給你們一點時間,你們準備一下自己相關學說的内容,讓我聽聽究竟哪個有道理!”
“啊?好,這個好!”王徵聞言一愣,連忙回答道。
他作爲一個寫了《遠西奇器圖說》的專家,當然知道實際驗證的重要性。
但是,先前西法在與欽天監和東局的比試中,結果相當難看,如今徐光啓已死,西法黨益發無人,這讓他不得不熄了和另外兩局通過驗算進行比試的心思。
至于講解吹噓,這本就是傳教士之所長,對于這一點王徵還是極爲自信。
不過,未免出了岔子,他連忙又道:“由于遠西與我語言不通,其中多有詞不達意之處。”
“還請陛下允我些日子,然後再向陛下細細講解。”
“好說,好說,這樣吧,朕先問問欽天監和東局的意見,如果他們兩家沒有意見,就先從他們開始!”張順嘿嘿一笑,裝作不知道王徵的心思,直接一口答應了。
你想躲過“驗算”,這怎麽可能?
待本王先摸一下虛實,然後再作計較。
張順計較已定,待到王徵一去,立馬下令與欽天監監正戈承科準備一下,前來“講學”。
結果,那戈承科得旨便拎着一本《周髀算經》趕過來了。
這戈承科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年紀,身着一身淺绯色官袍。
由于新朝“易服色”,他又在那官袍前胸修了幾顆金黃色的星星。
“《周髀算經》?”張順一看他呈上了的書名,差點以爲自己看錯了。
“對,夫天文之法,其務在算。非算不知其遠近,非算不知其大小,非算不知其長短!”戈承科一本正經的解釋道。
“好吧,那你繼續!”張順聞言皺了皺眉頭,不由下旨道。
依照他前世學習的經驗,一般不是先講述理論,然後再講述公理定理,最後再講述計算方式才對嗎?
你這是什麽教學方式!
“那麽,我們首先來講解一下勾股算法.”戈承科不由翻看書道。
“過,這個朕學過了!”張順面無表情下達了命令。
“好,那麽我再講一講重差術”戈承科沒敢吭聲,直接把書翻倒後面道。
“過,這個朕也學過了!”張順無喜無悲,繼續下旨道。
“好,那我們算一算天高地厚.”戈承科無奈,隻好合上書道。
“天高地厚?”張順懷疑他陰陽怪氣自己,不過他沒有生氣。
所謂重差術,就是設立表杆,然後利用三角比例關系計算距離遠近、高低大小的方法。
比如張順當初制定的火炮射擊表就是用這種方法計算出來的,所以他才自信的說“這個朕學過了”。
想到此處,他不由笑着道:“還請監正繼續!”
說我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
“已知:日影一寸,地差千裏。今知表杆八尺,請問日地距離幾何?”那監正戈承科也不客氣,直接開口問道。
“呃應該是八萬裏吧?”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等比例三角形,張順一下子得出了答案。
“今立表高八尺以望極,其句一丈三寸,由此觀之,則從周北至極下幾何?”戈承科聞言笑了笑,不由又開口問道。
這句話的意思是立八尺長的表杆遙望北極星,其投影長一丈三寸,求從北極點到北極星的距離。
“日影一寸,地差千裏,那麽距離十萬三千裏?”張順有幾分不确信道。
“然也,果然陛下天資縱橫,非常人所能比也!”那戈承科滿意的點了點頭,不由恭維道。
不是,你這坑爹呢?
張順聞言本來也頗爲自矜,但是轉念一想,頓時發現了其中的謬誤之處。
北極星距離地球何止幾百光年不等,你算出來個十萬三千裏,糊弄鬼呢?
想到這裏,他不由笑道:“此法雖好,奈何多有疏漏,吾恐以此算之,謬之千裏矣!”
“陛下,此話何解?”戈承科聞言不由微微一笑,反問道。
“如此假設,須地坪如砥,光直如線,方可準确!”張順笑了。
老弟,你這假設都不對啊!
“原來陛下已經粗通天文,看來倒是微臣賣弄了!”那戈承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後回答道。
“天圓地方,此乃昔日蓋天說是也,故而多有謬誤。”
“及至張衡,雲‘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于天内’,此乃渾天說是也。”
“及唐代僧一行‘則以南北日影較量,用勾股法算之’,遍及南北,始測得‘大率三百五十一裏八十步,而極差一度’。”
“又算得‘南北極相去八萬裏,其徑五萬裏’,始證地之薄厚矣!”
“等等,等等,你且等我算一算!”張順聽到這裏總覺得哪點有些不對。
前世有句詩,叫做“坐地日行八萬裏”,也就是說地球赤道周長應該是在八萬裏左右。
來到這一世這麽多年,張順大概也發覺了這個時代的一裏和後世幾乎相差不大。
既然如此,那麽南北極之間的距離應該在四萬裏左右,怎麽會就成了八萬餘裏?
待他取了紙筆,略作計算,卻發現若是“極差一度”,“大率三百五十一裏八十步”的話,那麽南北相去應該是十二萬餘裏才是。
先不說推算準确與否的問題,光這一點僧一行就前後自相矛盾了。
推算到這裏,張順忍不住又望向戈承科。
“陛下果然是天賦極佳,如此易爲人所疏忽之處,仍躲不過陛下明察秋毫!”那戈承科先是恭維了張順兩句,這才笑着解釋道。
“前者所用乃爲新尺,後者所用乃舊尺也,故而前後自相矛盾。”
“今尺長舊尺六分,一裏以三百步爲率;舊尺短今尺六分五,一裏以二百步爲率,故而長短不一也!”
“哦?”張順聞言先去除掉新舊兩尺些微差别,大體算得一十二萬餘裏的三分之二正是八萬餘之數,頓時不一大吃一驚。
好家夥,感情你們在這裏搞“技術封鎖”呐!
張順這才信了這厮有點水準,連忙又和他繼續探讨下去。
本來張順還以爲這天文曆法的基礎很是簡單,自己一學就會。
結果,随着雙方探讨的逐漸深入,戈承科竟然慢慢談到了《授時曆》中所用的“弧矢術”。
所謂“弧矢術”,大體是關于圓弧計算的方法。
原來自從渾天說建立以來,也是一直在發展變化。
最開始人們對“地如雞子中黃”這一句還有異議,有人還認爲大地是平的或者是個半圓。
但是随着天文學家的不斷測量和計算,最終還是證明了大地是圓的這一結論。
如此以來,再進行天文推算的時候,自然要用到圓弧的計算方法,這才深入研究了所謂的“弧矢術”。
隻是張順沒想到,這戈承科算着算着竟然把四次方程拉出來解了,隻看得他眼皮直跳。
不過,随着張順了解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入,他漸漸明白了。
中國傳統的天文學,其實就是以“渾天說”爲基本原理,以大量觀測和計算爲基礎的一門學科。
依照張順的理解,所謂“渾天說”,其實就是某種程度上的地心說。
當然,由于人類視角的問題,其實大多數文明的天文學最早都是以地心說爲開端,這倒沒有什麽關系。
但是傳統的天文學卻極其怪異,他們似乎對建立天體模型這塊不怎麽感興趣,主打的就是一個大力出奇迹。
一個就是大量的觀測,比如前面的僧一行,還有後來的郭守敬,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設置大量的觀測點,硬生生算出來許多令人咂舌的東西來。
比如子午線的長度,再比如地球的直徑,所以中國天文學很早就确立了地球是圓的這一概念。
另外一個就是硬算,什麽模型不模型,我們主打的就是一個“大數據”。
什麽日食對不上?算!
什麽月食對不上?還是算!
當然,還有什麽水星、金星,一概是算!
甚至明朝中期的唐順之就認爲,研究曆法最重要的就是“曆理”和“曆數”,其中曆數又包括死數和活數。
前者是指各種數表,而後者則是指各種算法。
說白了,一句話,還是算!
就在這種大力出奇迹思想的指導下,中國代數學得到了極大的發展。
以至于在解高次方程和代數方程上面,領先同時代歐洲許多年,恐怕這也是爲何歐洲傳教士在推算方面屢屢吃癟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