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傅青竹先責以大義,眼見不好使,便立刻轉換角度,笑道:“雖說天道輪回,但是輪到誰,不輪到誰,還得各憑本事!”
“昔漢末張角三十六方俱起,勢力遍布青、徐、幽、冀、荊、揚、兖、豫八州,然終病逝廣宗。”
“唐末黃巢破明軍高骈,據兩京,立文法,建僞齊,卻終魂斷虎狼。”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此亦天意耳,豈是凡夫俗子所能洞見耶?”
“今舜王勢力雖盛,然外不能破官兵,内不能服衆賊,早晚禍起蕭牆,豈非張角、黃巢之輩欤?”
“小子,你這空口白話,可做不得準!”南企仲聞言嘿嘿一笑,不由開口嘲諷道。
南企仲這話一出口,傅青竹終于确認自己先前的猜測,原來這“順賊”果真的收服了治下的士紳。
這怎麽可能?
隻不過短短幾個月,還做了屯田清理之事,這些人怎麽就能夠死心塌地呢!
傅青竹心中有了一個不好的預想,但是口中卻笑道:“不曾想,堂堂南氏卻甘爲‘賊寇’走狗!”
“放肆,竟敢如此辱我,莫非你今日不打算走出南府!”南居業聞言不由勃然大怒,上前一步威脅道。
“若能勸得令尊回心轉意,報效陛下,傅某葬身于此,又有何妨?”不意傅青竹微微一笑,巍然不懼。
“好,好個年輕人!”南企仲聞言不由撫掌笑道,“不過年輕人,你想葬身我南家,隻是恐怕我南家墳地裏也沒有給你的地兒。”
有些話點到即止即可,大家都是聰明人,話不需要說的那麽直白。
傅青竹這一席話是在試探南氏的底線,而南企仲的回答便是南氏的答案。
看似一句玩笑話,實際上南企仲這一句話直接表明了南氏和義軍合作的底線。
“這......”傅青竹聞言一愣,随即也反應過來。
如今南家依舊還有南居益和南巨仁兩位才俊在大明任職,“順賊”對此也不予追究,想必兩者之間所以一定是達成了某種合作協議。
這種協議,是南氏權衡利弊以後,做出的最佳選擇。
如果自己非要逼迫南家在兩者之間做一個選擇,恐怕最終會适得其反。
這就是所謂的“戰場上得不到的,談判桌上也别想得到”。
大明朝廷這幾場仗打的跟狗屎一樣,以至于現在在地方世家大戶眼中沒有太多合作價值了。
不行,不行,事情不能這樣下去了!
想到此處,傅青竹不由冷笑道:“南氏墳地裏有沒有我的地兒,我不知道,但是有沒有‘舜王’的地兒,那可就說不準了!”
“哦?此話怎講?”南企仲聞言也不生氣,不由笑着問了一句。
南氏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中立,隻要雙方做的不太過分,等到天下安定,今天失去的明天一定會補回來,故而南企仲絲毫不慌。
“‘順賊’暴而無威,淫而好色。”傅青竹圖窮匕見道,“其用人也,親賊寇、降将而卑士人。早有賊酋李自成一幹人等不滿其久矣。”
“今率大軍十萬,頓兵于太原堅城之下,不得寸進。故而人心惶惶,多思後路。”
“不瞞您說,數日之前吾正在榆林,勾連此人。雙方約定,期十日後俱反。”
“那闖将李自成麾下有精兵五萬,皆爲百戰雄師,揮師南下,搗其巢穴。”
“到時候,那‘順賊’首尾不能相應,敗亡可知矣。難道南氏還要準備和他一起陪葬不成?”
“父親?”南居業聽到此處,不由大吃一驚,不由扭頭向南企仲望去。
“空口白話,多費口舌!”不意南企仲搖了搖頭,下令道:“送客!”
“大司農?”傅青竹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南企仲竟是這般反應。
大司農乃是戶部尚書别稱,南企仲緻仕之前曾擔任過南京戶部尚書。
傅青竹以此呼之,實則是在提醒南企仲自己的身份地位。
“孩子,教你學個乖!”不曾想,那卻南企仲站起來淡淡笑道,“既來之,則安之。有時間在陝西地界多走走,多看看,對你有好處!”
“至于起兵之事,毋須多言。且不說那李将軍反或不反,單說這西安城,恐怕也未必那麽好拿下。”
“‘舜王’麾下有結義兄弟二人,仿若關張,最爲忠義。其大兄陳長梃,勇不下關聖而無其傲;二兄蕭擒虎悍不下桓侯而無其暴,有此二人在此,反亦何足道哉?”
“又有張慎言、呂維祺二人爲其籌劃,一主河南,一主陝西,爲其治百姓、征賦稅、輸糧饷,以爲長久之計。”
“即便偶有小挫,亦不足傷筋動骨,閣下何必多費口舌耶?”
“即便是乾坤反複,江山易改,我南氏一有學田,二有族學,他日未必不能東山再起,又何懼之有?”
傅青竹聞言冷了半晌,這才發覺自己想差了,沒想到老牌進士家族的底蘊竟如此深厚。
原來當初義軍雖然在“清理屯田”過程中,剝奪了南氏名下不少田産
但是張順素來仁慈,一則視人口多寡,還是給南氏留下了足夠生活之用的耕地。
二則是南氏祭祀田産猶在。“不絕人祀”乃古代政治正确,故而哪怕是“抄家滅族之罪”,祭祀田産也不能“入官”。
那南氏底蘊深厚,從長計較,早把族學遷于此處,一切費用列爲定例,一概從從此中撥付。
所以即便是家族敗落,不至于一蹶不振,斷了根基,這也正是書香門第傳承百年的生存之道。
在張順前世的名著《紅樓夢》中,秦可卿就曾向王熙鳳提出過類似建議,惜乎王熙鳳不聽,以至于有賈家最終敗亡之事。
隻是傅鼎臣雖然出身不錯,亦是官宦之家,終究底蘊不足,不明白其中的關竅,這才失了計較。
賭?不存在的!
對像南氏這樣的進士家族來說,其實力主要包括田宅、族學和功名三個部分。
隻要其家族不散,族學不斷,哪怕家族遭受挫折,失了田宅、功名,終有複起之日。
所以,任憑傅青竹如何舌燦如花,南企仲根本不爲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