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本也是允文允武的人物,聞言如何不明白張順的打算?
他心中不由又驚又懼。
驚的是張順雖然年紀輕輕,卻極其老練。
洪承疇提出的上中下三策并非毫無依據,空穴來風。
其實上策收獲最大,而風險最高,一個不小心便是董卓的下場。
中策其次,一旦入其彀中,就會面臨當初朱元璋鄱陽湖大戰前的困境。
而下策則收獲最少,風險卻也最低,但是義軍仍然面臨着整合三邊四鎮邊軍力量,糧草軍饷短缺等困境。
對一般人而言,莫說張順這般驟得高位者,即便是偶有發迹之人,早變得剛愎自用、目中無人。
洪承疇本來料到他得志必然猖狂,狂妄自大,傾向于風險較大的選擇。他卻沒想到張順竟然如此清醒,反而選擇最爲穩妥的下策。
懼的是張順如今才年方二十,便如此了得。
自古以來,開國之君少有幼主,待到數十年天下已定,大多數已經垂垂老矣。
如張順這般年輕得志,不驕不躁者極爲罕見。
若真個讓他奪了大位,還能至少威壓天下四五十載,但想一想這件事兒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而伴開國之君更是如伴噬人猛虎一般。
因爲對一個經曆過血與火的開國之君來說,無論是威望、權勢手段皆無人能出其右。
而其他典章制度、軍财人事等權,亦皆操之于其手。
到時候小則铢锱必較,大則高瞻遠矚,眼裏容不下半粒砂子,實在是一等一難伺候之君。
隻是想到這裏,洪承疇不由暗自哂然一笑,心道:此又與我何幹也!
莫不說我未必活到那個時候,即便是舜王雄才大略,也未必能夠輕取天下。即使取了天下,壽命幾何,又豈是人力所揣度也?
如今我且按捺住心思,且看他能走到那一步!
那五省總督洪承疇最爲老奸巨猾,雖然私下裏算盤打的“啪啪”直響,表面功夫卻滴水不漏。
莫要看他僅僅向張順建言三策,實乃一舉多得。
一則趁機試探張順的深淺,可輔則輔之,不可輔則害之;二則給其他義軍幕僚一個下馬威,向他們展示自己片刻之間,智計百出,吓阻潛在的競争對手;三則向張順展示一下自己的本領;期望深度參與義軍入秦這件大事!
既然得到自己想要的情報,洪承疇見張順果非可以欺辱之輩。
他不由老老實實應道:“臣自天啓七年升任陝西督糧參政一職,至崇祯二年,有賊寇圍困韓城。”
“彼時,三邊總制楊鶴束手無策,命臣領兵出戰,一戰而斬賊三百級,遂解韓城之圍,由此聲名大噪。”
“崇祯三年六月,朝廷提拔我擔任延綏巡撫,前後‘剿匪’數萬人......”
洪承疇話音未落,宋獻策不由大聲呵斥道:“大膽!賊人敢耳!”
這厮居然當着張順的面,一會兒“賊寇”,一會兒“剿匪”,是何居心!
“舜王?”洪承疇頭也不擡,隻是一臉不解的盯着張順問道。
“汝自爲陝西督糧參政,督糧數哉,豈不知秦地爲何遍地皆匪乎?”張順不由冷笑道,“爲官不仁,民無所生。”
“民無所生,不得已而爲匪矣!民既爲匪,驅民爲匪者,又何以稱耶?”
這厮語氣早讓張順聽的心裏頗不舒服,雖然他本意是炫耀自己在陝西的履曆,誇耀自己在陝西的武功。
隻是他這種不經意間表現出來視民衆爲草芥的心态,讓張順頗爲憤怒。
你口口聲聲聲稱造反的百姓是“匪”類,那麽驅趕這些百姓去做“匪”類的人,又該如何稱呼呢!
“死罪,死罪,還請舜王恕罪!”洪承疇聞言一驚,連忙棄了食箸,俯身請罪道。
洪承疇本意是試探張順更傾向與“福王”這個名号,還是“舜王”這個“賊号”,是否有效法明太祖與天下賊寇切割的心思。
可他萬萬沒想到張順竟然雷霆大怒,說出這番令人發笑的言詞來。
洪承疇本來想多說幾句,轉念一想,如今自己剛剛入夥,不可惡了舜王。
日後但有機會,再慢慢規勸舜王不遲,以免他沽名釣譽,成了宋襄公之流。
原本落座以後,一直沉默寡言,但以喝酒爲務的盧象升見狀皺了皺眉頭,但是什麽也沒有說。
張順見這厮已經認錯,也不爲己甚,便淡淡道:“你起來,繼續說吧!”
“是!”洪承疇起身繼續道,“四年七月,三邊總制楊鶴被罷,朝廷遂以此重任任之。”
“陝西的義軍都被我驅逐了,大多數都逃到了山西。後來義軍南渡,複從河南入陝,臣帶兵連卻之,遂大破‘闖王’、‘闖将’諸人。”
“既五省總督陳奇瑜爲舜王所破,臣不自量力,亦來挑戰,不意爲舜王所擒,以緻今日!”
“其間臣爲僞帝效命,雖未有功勞,也有苦勞,三邊四鎮無不走遍,諸義軍、松寇、套寇和虎敦兔憨等來犯,亦無不克之!”
張順雖然有點不爽他又把義軍和送寇、套寇和虎敦兔等人并列。隻是他也知曉其他義軍在各地究竟如何作爲,隻得作罷。
而五省總督洪承疇之所以再他面前啰啰嗦嗦說這麽多廢話,其實也是有目的的。
他言外之意,不外乎我洪承疇擅長用兵,又在陝西擔任督撫多年,深悉陝西地形、地勢及官場、敵人,若舜王有意經略三遍,舍我其誰哉!
其實,即便洪承疇不說這些話,張順也本打算重用此人。
隻是他前前後後說了這麽多,張順也不由暗中感慨:難怪後世李自成在和滿清的鬥争中會一敗塗地,單那滿清手中有如此一個曾在陝西任職多年“陝西通”的洪承疇,那李自成焉能不敗?
想到此處,張順也不要皺了皺眉頭,想起一事。隻是如今并不是探讨此事的時候,回頭再議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