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感覺你跟個明星似的,要不是我在這裏礙事,估計那些男生都沖上來跟你合影了。”
“胡說八道,跟我合影的大部分是女生。”
“但還是有男生,對吧?”
沈亦澤敏銳地抓住漏洞。
楊九安噎了下,隻好說:“很少啦,都是些攝影愛好者,跟你一樣。”
不,我們不一樣,他們是攝影愛好者,我是你的愛好者。
他心裏嘀咕一句,換個話題問:“這裏面有你的作品嗎?”
安安以前參加過這個比賽,他是知道的,後來他仔細了解了賽事規則,發現參賽不要錢,發一組照片就行,于是本着重在參與的理念,幾個月前給主辦方投了稿,報名了今年公開組人像類别的角逐。
當然,以他的水準,哪怕是公開組,也純屬打醬油。
安安的話,入圍是理所當然,拿獎他也毫不意外。
楊九安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我也不知道有沒有,我們逛逛吧。”
自己的作品展沒展出怎麽可能不知道?
這意思明顯就是有,安安不說,大概是想讓我從這百餘幅攝影作品中找吧。
這丫頭倒挺會玩。
領悟意圖的沈亦澤不動聲色地陪她看展。
一共四個展廳,分别對應學生組、青少年組、公開組和專業組四個組别。
兩人從學生組的展廳逛起。
去年學生組的攝影主題爲“聚焦美好未來”和“我們的時間”,展出作品爲入圍作品和獲獎作品。
想到去年安安還在上學,參加的很可能就是學生組,他便着重留意各組照片下面是否有她的名字。
兩人從一組組照片前走過,大多數時候安安隻稍微看兩眼,不予置評,中途駐足過一次,沈亦澤擡眼看去,隻見照片中的年輕人身穿大紅戲服,身處一片殘磚破瓦的廢墟之中,背後是平地而起的高樓。
毫無疑問是國人的作品,他趕緊看名字:《後繼者》,攝影師:Yanan Li。
姓李,肯定就不是安安了。
楊九安笑道:“這是我朋友拍的,你覺得怎麽樣?”
突如其來的考校,沈亦澤調動起他爲數不多的攝影知識,摸着下巴細看,邊看邊揣摩創作者的用意。
沉吟片刻後,他慢條斯理地解讀:
“戲曲是我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前。但如今,它已被現代的浮華所遮蔽,願意去理解這一古老藝術形式的人越來越少。”
“照片裏身穿戲服的年輕人便是戲曲文化的後繼者,他置身于廢墟之中,背後是平地而起的高樓,應該是隐喻在當今這個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年代,傳統文化就如這一片殘磚破瓦,難以爲繼。”
“我認爲,這組照片旨在反映戲曲這一古老藝術在今天所處的困境,進而希望引發公衆對傳統文化重要性的思考。”
楊九安既驚訝又欣喜,驚訝于他出衆的鑒賞能力,欣喜于他對攝影藝術的了解。
“說得很好,你讓我來解讀,也不會比你說得更好。不愧是編劇,這閱讀理解我給滿分!”
她不吝贊美之詞。
沈亦澤得意一笑:“不是我吹,我雖然拍得不怎麽樣,審美絕對是一流的,你自己照照鏡子,就知道我審美有多好了。”
“你别——這麽多人呢!”
楊九安隻覺得耳根發熱,連忙推搡他一下。
稍稍平複心情,她說:“既然你對自己的審美這麽自信,那我再問一個難點兒的問題:你覺得這組照片有沒有什麽不足之處?”
沈亦澤略一思索,不答反問:“我要答對了,你能不能給我一點獎勵?”
“你想要什麽獎勵?”
她突然有點緊張。
他正色說:“我想要你的一個笑容。”
“啊?”
“存一個笑容在你那裏,等我消沉疲憊不開心的時候,你就給我提現,好不好?”
“就……這麽簡單?”
她以爲會是一起做飯或一起逛超市之類的,完全沒想到竟隻是她的一個笑容。
“對你來說簡單的事,對我而言卻非常重要。可以嗎?你的笑容。”
他說得鄭重其事。
她看着他,莫名其妙的,心開始突突直跳。
“可以。”
她迷迷糊糊地答應下來。
沈亦澤不給她反悔的機會,立即說:“那我現在回答你的問題。我覺得這組照片的立意和技巧都是極好的,隻是跟前面的作品相比,稍稍顯得刻意了些,給我的感覺有點用力過猛。我說的對嗎?”
“嗯……好吧,我現在欠你一個笑容了。”
“你等會兒多問我幾個問題,我争取多攢幾個。”
楊九安不置可否,隻擡頭瞄他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偷偷笑了笑。
直到第一個展廳逛完,也沒看見安安的作品。
第二個展廳是青少年組,這個組别的年齡限制爲13到19歲,安安去年23,自然不可能報這個組。
這個展廳安安看得更快,幾乎都是一掃而過。
兩人走馬觀花般來到第三個展廳,公開組。
公開組的設置是爲了頌揚單幅圖像的力量,這個組别和專業組一樣,沒有任何報名限制,且隻需要一張照片,因此投稿的人數最多,其中不乏業已成名的攝影大神。
從這個展廳開始,安安行進的腳步顯著放緩,時常在一張照片前駐足個三五分鍾,或蹙眉思索或抿嘴微笑。
她給了他不少積攢笑容的機會,可沈亦澤到底隻是個半吊子,解讀學生組和青少年組的作品還勉強應付得來,而公開組的作品,視覺叙事、構圖技巧乃至于後期技術都遠超他的知識儲備,看得他雲裏霧裏的,根本答不上來。
不懂他就坦然承認,然後向安安虛心請教。
“……你注意看圖片裏的光線,明、暗、色彩、運動、層疊的水下物體,這個攝影師本身是一個畫家,所以這張圖片也很像巴洛克繪畫的風格,這種空靈的場景非常巧妙地襯托出人體的美麗與脆弱……”
兩人站在公開組年度攝影師羅傑斯的獲獎作品前,楊九安講解得格外認真。
沈亦澤時而看畫時而看她——主要是看她,看她侃侃而談,從容且自信。
他早知道安安是個外表柔弱内心強大的女孩,而這份強大,在她擅長的領域裏展現得淋漓盡緻。
自信的女孩才是最美的,話雖老,卻有理。
他盯着她專注的側顔,正胡思亂想着,就聽她問:“怎麽樣,聽我講完,有沒有領悟到它的美?”
他依然注視着她,注視着她略帶期許的清澈的眼眸,認真地說:“領悟到了,很美,特别美。”
“那就好。走吧,最後一個廳!”
看她興奮的模樣,就知道最後一個展廳絕對有她的作品。
竟是評選最爲嚴格的專業組,就不知道是哪個類别。
他原以爲安安在這個展廳會行進得更慢,結果恰恰相反,她幾乎不需要怎麽思考,不管走到哪組照片前,張口就能爲他講解。
沈亦澤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早看過了?”
“對啊,專業組的我都看過了——你快來,看看這張。”
楊九安沖他招手。
他走過去,又是一組國人的作品:《宰羊人》,攝影師:Boyuan Zhang。
照片裏,一隻待宰的羊被懸挂于木架上,老人伫立在羊後,面露微笑,背景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楊九安介紹說:“這個攝影師是倫敦傳媒學院的校友,我剛出國那會兒,他幫了我不少忙。”
“男的女的啊?”
他下意識問。
“師兄。”
“師兄啊。”沈亦澤扁扁嘴,“他都幫你什麽忙了?”
“幫我——”
她正想如實交代,話到嘴邊察覺到不妥:今天是和他的約會,怎麽能聊别的男人?
立即改口:“我忘了!我們去那邊!”
她說完,拉住他的衣袖試圖把他從《宰羊人》前拽走。
沈亦澤順從地跟随她的腳步,略有些幽怨地盯着她白皙的小手。
如果沒有鏡頭,安安會不會直接就牽住我的手了呢?
他突然很想把節目組的人,甚至把其他看展的人全部趕出去,隻留下安安和他,任由她牽他手,不管把他牽往哪裏,他都會毫不猶豫地跟随。
兩人在一組紀實照片前停下。
一看介紹,竟是去年專業組的獲獎作品:《Five Degrees》(《五度》),攝影師:Federico Borella。
意大利人的作品,說明安安沒有獲獎,隻是入圍,不過能入圍專業組,已經非常厲害了。
這是一組拍攝于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農業社區的照片,聚焦于氣候變化給當地人民造成的影響。
主體是一個中年男人,第一張照片是這個男人一絲不苟的半身照;第二張是他行走于枯萎稭稈地的寂寥的背影;在第三張照片中,他伫立于漆黑的夜幕下眺望遠方,他的眼睛黯淡無光,正如背景裏的夜空,杳杳萬裏不見星光。
看到這裏,沈亦澤已被圖像營造的氛圍所觸動,他能感受到被攝者的迷茫、彷徨乃至于絕望,心情不禁随之一點點沉下去。
再往下看,第四張是一群孩童在河裏戲水,他們的背後卻是荒漠化的土地;第五張是俯拍,從空中俯瞰而下,入眼一片荒涼;第六張是牆上挂着的那名中年男人的證件照。
第七張,也是最後一張,是一個中年婦女的獨照,照片中的女人皮膚黝黑,形容枯槁,眼中似含着淚水,神情卻麻木,麻木到已哭不出來。
他心中一凜,再回頭看第六張,竟隐隐從那張證件照中嗅出一點遺照的味道。
不愧是從專業組十個類别中脫穎而出的金獎作品,七張普普通通的照片,不花哨不炫技,隻是簡簡單單的人物和場景,便能給人無盡的聯想和思考,單是這叙事功底,就已十分了得。
楊九安一眨不眨地觀察他的反應,見他沉浸其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笑盈盈道:“沈老師,給解讀一下呗!說對了我再給你存一個笑容。”
紀實類作品的表現手法通常比較直接,這個問題幾乎等于送分。
再把握不住,可别怪我不給你機會。
她心裏想着。
沈亦澤微微一笑,看向照片下方,字正腔圓地說:
“伯克利大學的一項研究發現,在過去30年中,有59300起農民自殺事件是由氣候變化造成的。專家稱,到2050年,印度的氣溫可能會再升5華氏度。若不采取措施,全球變暖将導緻印度各地發生更多的自殺事件。
投資生産使農民們負債累累,惡劣的天氣和不妥善的水資源管理又使得農作物收成受損,導緻他們無法償債,最終走向極端。其實不僅僅是印度,氣候變化的負面影響正牽連世界,威脅着全人類……”
楊九安越聽越不對勁,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瞬間醒悟,當即打斷:“不行!這不算!你不能照着作品介紹念!”
“怎麽不算?這既是作品介紹,也是我個人的解讀,隻能說英雄所見略同。”
沈亦澤腆着臉耍賴。
楊九安呸一聲:“我不管,你笑容沒了!”
“反正你欠我兩個了。”
“一個!”
“兩個!”
“一個!”
“兩個!”
兩人争執着走向下個展區,俨然兩個無聊的小學生。
“喲!這是哪個大神的作品,拍這麽好看!”
隔着兩三米,沈亦澤就已捕捉到安安名字的拼音。
專業組創意類第二名作品:《星與海之夢》,攝影師:Jiuan Yang。
見原作者抵達,駐足于此的兩女一男三個年輕人立即打招呼:“學姐!”
楊九安略顯詫異:“你們是?”
其中一個女生解釋:“我們是江傳攝影系19級的學生。”
楊九安哦一聲,禮貌地笑笑:“你們好。”
那個男生顯然有些激動,滿臉興奮地說:“學姐,我真的特别喜歡你!”
瞬間的安靜。
“咳咳!”
沈亦澤大聲咳嗽,神色不善地盯着他。
敢當我面跟我準女友表白,你小子是不是皮癢?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男生自知失言,漲紅了臉找補,“我是說我特别喜歡學姐的作品。可以跟我們合個影嗎?”
楊九安淺淺一笑:“可以啊。”
随後看向沈亦澤:“你給我們拍一張吧。”
“行吧。”
他不情不願答應,拿男生的相機給四人随便拍了張,拍完一看,明明随手拍的,安安竟還這麽美,頓時很想把照片删掉。
“謝謝!”
男生接過相機真誠道謝。
“不客氣。”
沈亦澤保持着風度,心裏卻催促:“拍完趕緊走!沒看見你們學姐在約會嘛!”
豈料三人偏偏不走,另一個女生還跟楊九安唠上了:“我記得學姐以前拍風景和人物比較多?”
“對,現在也還是以人文和自然爲主,這幾張圖片是我留學期間的作品,所以可能風格不太一樣。”
女生連連點頭:“感覺特别夢幻,不像生活裏的場景,應該是用暗房技術和後期技術進行拼接和改組的吧?”
沈亦澤立即搶答:“這幾張圖片中出現了不少不符合現實邏輯的元素,所以很明顯,這是一組超現實主義的攝影作品。”
付出不會白費,前段時間的惡補,這不就派上用場了嗎?
楊九安很是意外:“你不是說你隻會拍人像嗎?”
他淡定回答:“其他類别我雖然不會拍,但理論我懂啊!”
“是嗎?”
她不太信,超現實流派在國内的攝影圈子屬于小衆中的小衆,别說開班教學,真正懂行的都少之又少,連這三個攝影專業的學生都不太了解,何況一個普通愛好者?
她有心考他一考:“那正好,既然你懂,你就給我的學弟學妹們上一課,就講我這幾張圖片。”
沈亦澤伸出五根手指:“存五個。”
楊九安大氣地說:“十個!你要是說得好,我給你存滿十個;但你要是敢不懂裝懂,誤人子弟,哼哼,午飯咱就别吃了!”
“行,沒問題!”
他一口答應。
超現實流派在國内的确小衆,但再小衆,隻要打定主意想學,又有足夠的财力,總能找到老師。
《星與海之夢》。
一共四張圖片,被攝主體皆是一名褐發碧眼的外國小夥。
第一張圖片,他仰面躺在床上,雙眼緊閉似在睡熟,卻又皺着眉頭,床漂浮在半空,頭頂是厚厚的雲層;第二張圖片,他正從萬米高空墜落,雲層若有實質,被他墜落的身軀沖撞出一個巨大而深邃的窟窿。
第三張圖片,他坐在長椅上,背靠栅欄,神情略顯疲憊,海水沒過他的小腿,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海洋;第四張圖片,他背對鏡頭伫立于海洋中央,不遠處的海平面上升起一條形狀可怖的巨型章魚觸手。
沈亦澤凝視着圖片,托着腮仔細思考,随後閉上眼睛,将自己代入安安創造的天馬行空的場景,想象她的心境。
是這樣嗎,安安?
是這樣的,這就是你,安安。
他睜開眼,輕輕一笑,沖那三名學生招手道:“來,你們靠近一點——”
三人依言湊到展區前。
楊九安在一旁旁觀,既緊張又期待。
他能理解我想表達什麽嗎?
對一名創作者來說,被理解就是最大的肯定,如果那個理解的人恰巧是他,那她甚至覺得,比拿獎更令她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