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喂唔如此這般嘎嘎大叫了整整三天，以至于口器發出的鳴叫漸漸嘶啞。
它封閉了自己與外界的聯系，也無意和已經掌握了它的語言的人類溝通交流，隻是用這真正沒有意義的鳴叫來宣洩着。
極偶爾時，它也會恢複清明，但它并未停止這種自殘的行爲，反而叫得更執着了。
大約是它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髒話大全非但沒能重創原生人類，反倒建起了兩族之間互相溝通的橋梁，自己不小心成爲了可恥的叛徒。
可是，什麽是可恥？
總之，它在嘗試着用一些真正沒意義的音節來誤導人類。
當然，它這是在做夢。
它的理智還告訴它，一旦可以溝通，絨須331人就有了真正背叛母皇的可能。
遺傳信息正在左右它的思維，讓它本能地想采取行動以規避這種可能。
它此時最應該做的，就是回到族群裏去，用信息素向同胞們下達命令，讓所有得到了進化，擁有和自己相似複雜思維能力與語言能力的同胞立刻自殺，自己再去死，自然就掐斷了背叛的路徑。
但它心中卻又有另一個矛盾的情緒。
它舍不得，不甘心。
哪怕明知道絨須331人的前途依然一片灰暗，但它卻不願意親手埋葬這哪怕黯淡的未來。
所以，它的慘嚎也是短暫的逃避，就像人會用昏厥來逃避苦痛。
同時，它也意識到，自己不該爲後代的器官被拆下來，再裝進自己的身體裏而感到悲傷，應該高興才對，因爲這本來就符合絨須331人的物種本能。
但它卻還是克制不了這悲傷與仇恨，卻又沒辦法報仇，也知道自己不應該有這種情緒。
它還覺得納悶。
明明偉大的母皇曾經說過，帝國人類與升華者有不共戴天之仇。遺傳信息中的本能也無時無刻不在給它灌輸帝國人類的窮兇極惡、殘暴無情。
但這兩人在掌握了自己的語言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道歉。
它不理解這些仇敵爲什麽會道歉。
這般現象，又和嗯喂唔的本能認知自相矛盾了。
這種種自我矛盾的沖突，一直在沖擊着它的思維，讓它陷入了莫大的痛苦。
三天之後，嗯喂唔終于停止了嚎叫。
但任重和楊米思并未急着與它繼續溝通。
此時楊米思已經再次進入冷凍沉眠了。
倒不是老楊撂挑子，而是他已經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幹等着也是虛耗壽命。
至于嗯喂唔的情況，生物院、醫學院、社科院、心理學院、語言學院倒是已經給出了詳盡的分析報告。
任重自己也用預知去窺視了一下未來，然後放下了心。
嗯喂唔回到了穹頂監牢裏，回歸了它的族群。
它最終并沒有自殺，也沒有用信息素去殺死同胞。
它隻是變得沉默了，不鳴叫了，也不再發明新的髒話。
它似乎是在思考。
它在努力地消化與理解自己的思維與遺傳本能之間的沖突，試圖撥開迷霧，去看到更清晰的未來。
它的同胞們倒是勉強自發地行動了起來，複述着嗯喂唔之前發明的髒話大全。
有時候，這些絨須331人把同一套詞說累了，也會打亂秩序湊在一起，共同琢磨些新詞。
任重依然呆在研究所裏，隻是也沒全程監聽絨須331人的音節了。
現在任重能聽懂了。
這些好家夥，科技樹完全點歪了，一點正經事不幹，成天就琢磨怎麽罵人。
這一點，他也是才剛知道的。
任重不得不佩服絨須331人的毅力，但其實也并沒有多麽看不起對方的意思。
作爲絨須人眼裏的大反派，任重也很清楚，無論他們有多團結，怎麽琢磨主意，怎麽苟延殘喘暗暗積攢實力，其實都沒有絲毫翻盤的機會。
比起無謂的謀劃與掙紮，不如趁還能好好活着，多罵上兩句。
這是絨須人最功利，也是唯一有意義的選擇。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任重并未再往穹頂監牢裏投放新的絨須331人，而是放任着嗯喂唔和它的族人們自行發展。
嗯喂唔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喜怒不形于色，對赤鋒科學院的科研人員表現出的敵意也越來越少。
并且，它也不再沉迷于用信息素爲族人帶來提升。
随着時間的推移，嗯喂唔和它的族人們的站位越來越規律，動作越來越協調，鳴叫的頻率也在降低。
似乎嗯喂唔帶動的族群進化沒有延續性，一旦它不再對外釋放信息素傳播知識推動進化，這些絨須331人竟在同一代内就表現出了退化的迹象。
很顯然，嗯喂唔的族群正在喪失自主意識。
它自暴自棄了。
它正在放棄自己的特權地位，開始努力變得更平庸。
任重翻開了楊米思留給他的計劃書，裏面提出了數種可能，自暴自棄也是其中之一。
裏面有明确地寫道，嗯喂唔很可能會主動退化，以降低再有後代被肢解用以給自己延壽的情況。
如果一個人不想被敵人利用，最決絕的反抗手段就是讓自己變成個廢人，失去被利用的價值。
這是嗯喂唔的選擇。
這選擇裏面本身就有矛盾。
作爲升華者的增殖子體，本來就有進化的本能。來自人類的神經元基因片段，又賦予了絨須331人一定的人類的“劣根性”。
譬如嗯喂唔的前輩，那位擔綱第七星團駐軍指揮官的高階絨須331人一生中所做的每一個選擇，都充滿了自我爲中心的底層思維，卻又沒有人類的虎毒不食子的基本道德準則，行爲模式上又很“昆蟲”。
同時，作爲升華者增殖子體，絨須331卻又必須對機械帝國中的原生人類保持絕對敵意。
終于，直到有一天，穹頂監牢裏的所有絨須331人一整天都沒鳴叫一次，隻是像過去那樣整整齊齊的列隊，然後定時進食、排洩、生産、交配、睡眠，任重再次将嗯喂唔抓了出來。
它不再鳴叫，隻是嘎吱嘎吱地擰動扭轉着節肢足本能掙紮，同時用複眼冷漠地看着任重，眼神就像被人類抓住的蜻蜓的複眼，毫無感情，十分呆滞。
它的口器也退化到最原始的狀态了。
任重啓動了脖子上的電子變音輔助設備，凝視着實驗台上的嗯喂唔，嘴裏發出複雜的音節。
“惡魔，當初我用你嘴裏發出的前三個音節來給你命名，所以你的名字其實也是惡魔。我想，我們得談談了。伱不用回答，但我知道你能聽懂我在說什麽。”
“你曾經有機會帶着你的族人成爲一個新的智慧種族。可你要就這樣放棄嗎？我知道你的本能中有對我的敵意，難道你不想再掙紮一下，讓自己和自己的族人變得更強？然後在将來的某一天殺了我？”
“對于你的孩子的事情，我深表歉意。畢竟在我們制定這計劃時，并不知道你會對你的孩子們産生感情，這是我的失誤。我再次向你道歉。”
“你後續的基因改造過程中，沒有這個環節了，我已經讓人去找到了克隆替代的手段。”
“絨須331人是升華者創造的工具，從誕生起就注定了是這樣，這被刻進了你們的基因本能。但是，改變這種局面的機會，就握在你的手中。”
“你已經産生了足夠的自我認知，甚至想到了用退化這種違背生命本能的方法來對抗我。那麽，你爲什麽不更進一步，嘗試着爲自己而活？”
“如果你不走出這一步，你便永遠都無法向我複仇。你之前創造的所有髒話，嗯，其實對我都完全沒有效果。我就當聽個樂子。”
“所以，你到底要怎麽辦？”
任重用緩慢的語速，再用嗯喂唔的語言，慢慢地說了很多話。
長達半個小時的沉默後，嗯喂唔的口器再次裂開，噴濺出組織液，飛向任重。
任重輕松地一偏頭，躲開了。
“惡魔！你才是惡魔！你休想讓我背叛母皇！”
嗯喂唔叫到。
實時翻譯系統模仿着嗯喂唔的語氣，在任重的耳中如此喊道。
任重微微一笑，再道：“如果你想更好地爲你的母皇效忠，你現在的唯一選擇，就是背叛你的母皇，繼續抗争下去，繼續被我利用。可如果你真的就此倒下，那你還是背叛了母皇，你放棄了自己本來可以做的嘗試。要知道，升華者對待我的族群的方式，和對待你們，其實沒有本質區别。我們的身體更脆弱，更渺小，我們的行爲效率也更低，但是，現在我的手中已經不隻一個一等母皇的屍體。那麽，理論上，你的确也有殺掉我的可能。你不去試一試，又怎麽知道做不到？”
嗯喂唔又拼命地掙紮起來，大喊着，“惡魔！你在誘惑我！”
任重也喊了起來，“在你沒有第一時間殺死你的所有同族時，你就已經背叛了你的母皇！所以，根本不存在誘惑。我隻是觀察。”
“你到底要觀察什麽？”
任重：“觀察升華者這種物種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觀察人類的基因和昆蟲的基因聚合到一起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麽變化。我很不理解，明明升華者的遠祖也是帝國原生人類，你我其實是遠親同族，但你們爲什麽會對我們抱有這麽深的敵意。這不合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