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隊的生存模式十分簡單粗暴。
隊伍和公司簽署合約後,公司将會爲職業隊提供少量的常規裝備維護保養服務,以及發放用于購買彈藥、醫療物資和能源的津貼。
但這點服務和津貼相較于四級職業者的日常消耗,根本隻是杯水車薪,隻不過是個場面功夫。
職業隊手握的真正“優惠”待遇是一級合同在售賣狩獵成果時,隻需承擔8%的定額抽成,比二級合同的10%少2%,比挂靠的半職業隊與散人更強出去一大截。
當然了,漸漸讀懂了這個時代部分經濟體系的任重清醒地知道,這所謂的優惠根本就是個笑話。
價值1萬的四級墟獸晶片與屍骸,你兩三千點就帶走了,商品的采購價就坑了我七八成,區區從20%減少到8%的抽成優惠有什麽意義?
資源回收公司對墟獸的定價标準看似簡單,但其實極有門道,與荒人佩戴租借腕表睡覺時每天獲得的0.1點與維持最低生活保障的飯錢一模一樣是相似的道理。
它不會讓你餓死,始終能讓你通過勞動換取到足夠維生的報酬。
但它也一定不會讓你通過勞動而發财。
至于它能通過你的勞動産出而獲得多少利潤,不好意思,這事和你沒關系。
除非你能實現階層跨越,變得更強,成爲更高級的職業者,又或者掌握了錢生錢的資本運作的資格。
但每往上走一個台階,籠罩在你身上的枷鎖隻不過是從普通的鐵鐐铐換成了更好的銀鐐铐或者金鐐铐。
這是由九大集團架構的,絕對資本壟斷控制下的社會的必然。
還有,從交易關系上講,職業隊是供貨商,回收公司是采購方。
我生産原始材料,你采購,你給錢就完事兒了。
沒道理供貨商将商品虧本賣給采購方時,還要給采購方最低8%,最高30%的抽成。
當然其實也能把這抽成反過來理解,那就是職業隊是更高級的供貨商,同樣的商品可以拿到采購方更高的開價,這樣倒就釋然許多了。
總之,與所謂“福利”對應的,職業隊身上也背負着數目驚人的定額繳納狩獵資源的責任。
具體定額的大小由各家資源回收公司的負責人決定。
楊炳忠定的數字毫無疑問是比較高的,強如林望也會在短短幾天收獲不理想便感焦頭爛額,進而怒不可遏。
職業隊伍僅靠自身努力,想完成定額确實有難度,這就是需要發展挂靠隊伍的原因,也算是某種層面的優惠。
這樣,職業隊既能剝削别人,品嘗一丢丢當剝削者的快感,還能适當減輕自己的壓力。
但可惜現在楊炳忠也限制了挂靠隊伍的名額與規模。
據陳菡語所說,她的父母當年名下共有近三十支挂靠半職業隊,攏共近兩百人。所有挂靠隊伍的平均職業者等級更達到了1.7級。
林望在楊炳忠的限制基礎上還做得更極端,疑心過重的他非但不培養挂靠小隊,還反過來進行壓制,進一步導緻了林望本人稍有動蕩就疲于奔命,也是活該。
假定林望手下有六支都有三級職業者的挂靠隊伍,又怎麽會事事都得親力親爲。
當然了,這隻是理想情況,還必須考慮到星火鎮周邊的資源産出的限制。
星火鎮養不起那麽多高階職業者。
任重也考慮過在挂靠體系之外依靠采購關系形成編外小隊的可能性。
但隻稍一計算,他便否定了這方案。
私人轉賬需要繳稅10%,這稅誰來出。
如果是職業隊負責,那麽折算下來幾乎沒賺頭,還會被楊炳忠盯上,認爲你這人有野心。
如果讓别人自負稅費,職業隊能賺的倒是可以稍微多點,但自己一樣要擔風險。并且别人也未必願意,折騰這麽一大通,既要冒險,又賺得少,還不如直接以散人賬戶賣給公司來得舒心。
所以林望選擇瘋狗般直接搶,既無成本,也無風險。
唐姝影和江開的吃相稍微沒那麽難看,但也有各自不同的或緩和或激烈的剝削手段。
……
任重與五個挂靠隊的隊長簡單聊了聊。
這五支隊伍的實力他都清楚,與自己加入之前的鄭甜隊差不多。
每支隊伍裏都有少則三兩人,多則全員都即将達到二級。
任重大體表了态,即日起,他名下的挂靠隊伍抽成下調至15%,與唐姝影和江開持平。
這算是他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五人聞言,頓時感恩戴德。
見任重果然如傳聞中一般好說話,其中一人又試探性地問任重,他能不能參加二級職稱考核。
他都沒敢說全隊人。
任重拍着這人肩膀,又看着其他人,認真說道:“林望是林望,我是我。你們當然可以參加二級考核。我甚至希望你們能更快地成長起來。我再次強調,我和林望不同。”
旁邊的文磊和鄭甜也幫着說話,爲任重的聲譽背書。
雖然過去鄭甜和這些隊長多少都有點不大不小的矛盾嫌隙,但也曾多次合作狩獵三級墟獸。
大家既是競争者,又是同病相憐的苦命人,關系十分複雜。
如今自己是抱着任哥的金大腿飛上天了,但受任重的影響,鄭甜卻也下意識地希望這些老夥計能稍微過得更好點。
哪怕任重給其他人降低抽成比例後,損失的收入可能就是她和小隊裏另外幾人身上的裝備,都沒有關系。
反正任哥從不虧待自己人。
感受到任重對自己的好之後,鄭甜也開始努力地學着像任重那樣去成爲一個好人。
五名隊長聞言,大喜過望。
甭管他們心中是否有疑慮,但起碼表面上确實開心。
先前那人又壯着膽子直接問,林隊長幾人到底怎麽了。
任重微微一笑,簡單答道:“死了。”
場面上的氣氛先是一滞。
這幾人嘴角略有些彎曲,想開懷大笑,但又不敢,隻得憋着。
任重也搓了搓自己的臉,“行了,今天就聊到這,你們沒事先回去吧。”
幾名隊長這才終得解脫。
等這幾人出門後沒過多久,院落外便傳來叫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小鎮裏久違的沸騰,自鄭甜的小院開始鼓蕩出第一個氣泡。
漸漸的,這歡呼越傳越遠,波浪般彌漫了整個小鎮,就連天空的雲彩也變得明朗起來。
任重笑眯眯的。
他回憶起有一條時間線裏,那副被不知道是哪家熊孩子糊在自己那闆房牆壁上的旭日初升塗鴉。
雖然這是下午,但天空一樣美麗。
坐他身邊的鄭甜一邊給任重遞來杯插了吸管的溫茶,一邊說道:“大家都好像看到了改變人生的希望。真好。”
歐又甯嘿嘿嘿着,“是哦!”
陳菡語倒是回了房間,也不知她在做什麽。
先前歐又甯去偷聽了牆根,說是裏面有哭聲。
文磊做出精準判斷,“是任先生給小鎮帶來的改變。”
于燼這會兒倒沒來,似是回了家裏幫母親做針線活。
如今于燼不那麽缺錢了,但他的母親依然不肯停了自個的縫紉小攤。
自從被任重誇獎過針線活手藝提高了他的槍法後,于燼不再有心理負擔,反而一得空閑就化身小裁縫。
小隊成員和任重的衣服破損都一并給他包了。
鄭甜又道:“外面的人其實都懂林望的兇狠霸道,反而是我,唉。想起以前的我,其實還是天真。每當回想起一個多月前,我竟打算帶大家一同參加二級職稱考核,都覺得自己可笑。我都沒有外面的散人拾荒者活得明白,差點害死大家。”
任重微微笑了笑,沒說話。
鄭甜又自顧自說道:“其實任哥你第一次給我警示,讓我小心林望他們時,我心裏有點不以爲然。因爲那時候我覺得,四級職業者是天上的神明,哪怕隻是指頭縫裏露出的幾粒沙子也夠我們砌一面牆。當然了,現在事實證明了任哥你的正确和我的愚蠢。”
任重扭頭看着鄭甜。
他這一眼,仿佛洞悉了鄭甜的前世今生。
毫無疑問,貝立輝對待鄭甜隊的态度和對待普通挂靠隊伍有些不同。
否則鄭甜和陳菡語也不可能直到今天還沒遭到毒手。
貝立輝竟能忍受鄭甜和陳菡語的拒絕。
這是造成鄭甜誤判局面的根本原因。
假定任重不曾出現,那麽林望或許真會放任她帶着小隊衆人成爲二級職業者,然後起碼鄭甜會被貝立輝弄上床,并最終遭到抛棄。
至于陳菡語,可能會死,也可能會被用強,但最後一定還是死。
“任哥,你怎麽了?”
被任重死死盯着,鄭甜臉微紅,問道。
任重笑了笑,“你之前的決策錯誤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啊?但我是隊長,我應該……”
“你并不愚蠢,相反,很多小聰明。但小聰明又不等于智慧。每個人的每一個決定,在某種意義上是外部環境與自身判斷結合後的産物。你過去面對的環境誤導了你,讓隻有小聰明但缺乏大智慧的你沒能透過現象看本質。”
鄭甜沉吟許久,“是因爲當時的我還沒有掌握演繹法和歸納法嗎?”
“可能吧。說說看你對外面的歡呼怎麽想。”
良久後,鄭甜神情黯然地說道:“有點可悲,明明大家都隻有五天的安甯,最多一個月的生命了。這種開心沒有意義。”
“是的。所以,聽着這些人的笑聲,我們這些知道内情的人并不會被他們的喜悅傳染。有時候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快樂。行了,我得稍微睡一陣子。你們先自己去忙吧。”
約莫三小時後,在文磊的幫助下,任重穿上了外骨骼裝甲,走出門去。
現在的他依然沒脫離疲憊期,但倒是可以開啓裝甲的低功率托管模式,無須鏈接神經,自個完全不用發力,由外骨骼帶着往外走,像坐車一樣。
二十餘分鍾後,任重抵達夜長眠酒吧,并在包間裏見到了王兆富。
心情極佳的王兆富先恭喜了任重在短短倆月内逆天改命,從一名底層荒人再度爬上鎮級資源公司職業隊長之位,随後又好好炫耀了一番自己草創的公司。
任重也爲他開心。
以如今二人的過命交情,對方越發達,自己便過得越好。
等閑聊得差不多,兩人便進入正題。
任重壓低聲音,“我在停車場單獨租了個封閉式車庫,裏面停着輛清風重卡,老哥回頭走的時候,記得去清點轉移一下貨物。”
王兆富笑得眯縫起眼睛,說道:“老弟你得告訴我具體有哪些貨我才好開價啊。”
“一百三十枚四級墟獸晶片,其中有九十枚的放置時間比較久,折價了。另外有四十枚是今上午現搞的,還新鮮着。這些晶片我不方便通過星火資源出手,所以得勞煩老哥幫個忙。老哥你也别和我客氣,該是你賺的,你别少拿。另外還有半套三級微型兵團,有損壞,但部分東西還能用。”
王兆富:“嚯!這可是好東西。”
“過幾天,在星火資源搬遷之前,老哥你還得再來一趟星火鎮,到時候我會給你一批七八成新的四級機甲外骨骼零件。”
王兆富更開心了,并繼續等着任重的下一句。
等片刻,王胖子疑惑道:“那個……還有四級重狙和槍械師生化作戰服什麽的呢?”
任重歎口氣,遺憾道:“沒來得及收撿,現在多半是被墟獸給啃了。”
王胖子扼腕歎息,“唉,真遺憾。”
任重:“是啊。不過今天這批貨具體值多少錢,我也說不上來,還得老哥你幫我評估下,到時候直接把錢轉給我就行。”
“好說。那時間緊迫……老哥我這就去了?”
“嗯,重卡的無鑰匙啓動密碼是……”
等王胖子一走,守候在門外的夜長眠女負責人,曾打過多次交道的媽媽桑走了進來。
夜長眠這家酒吧的股份結構比較複雜,邢鳴和貝立輝都是其中小股東,另外唐姝影和江開的隊伍裏也有人參股,别的還有幾個公民。
邢鳴死後,他的股份轉到了貝立輝一人頭上。
如今林望隊隻剩任重一人,職業隊名存實亡。
按照慣例,别的股東将會按各自持股比例徑直瓜分了曾經屬于邢鳴和貝立輝的股份。
但這次情況有變。
唐姝影與江開隊伍裏的職業隊員、以及那些公民都對這股份表現得混不在乎,絲毫沒有發死人财的心思。
那麽任重有權接收股份。
一番簡單的手續,夜長眠的每日分紅權被劃撥到任重的私人賬戶上。
等夜長眠媽媽桑出門,外面又來了七八人,都是其他規模或大或小的店鋪負責人。
依然是一番手續,任重輕描淡寫接收了所有林望隊在小鎮裏的諸多産業。
看起來規模倒是不小,品類繁多。
一家大型酒吧、兩家小酒吧、三家二手電器銷售維修店、兩家二手服裝店、以及跳蚤市場上十幾個零零碎碎的窩棚攤位。
這些店鋪的經營者見任重比林望好說話多了,個個出門時臉上都洋溢着幸福即将來臨的喜悅。
直到所有人都走後,任重才操控着裝甲給自己端起杯果酒,狠狠喝了口。
任重通過這些人更深刻地感知到了林望之死于小鎮的意義。
所有人都仿佛得到了不大不小的解脫。
先前來夜長眠的路上,任重也觀察到了散人拾荒者們的變化。
不少曾被他用錢打過秋風的散人拾荒者都紛紛向他投來了感激與期待的目光。
這些人都知道,任隊長是個真正的好人,善良的人。
哪怕任隊長無法改變另外兩名隊長,但起碼壓在所有人頭上的三座大山少了一座,生活品質至少能提升一半。
甚至有不少拾荒者已經拿出了平時深藏不露的,買了也不敢用的壓箱底裝備。
街面上開始出現更多拾荒者手拿二級的散件裝備了。
雖然這些人稍微膨脹的野心最終導緻的結果究竟是好是壞尚未可知,但通往未知的改變總比筆直通往腐爛更好。
這個死氣沉沉的小鎮,仿佛随着一支毒瘤職業隊的全軍覆滅而重新煥發了些許朝氣。
看着這改變,任重很滿意。
前路漫漫暫且不談,起碼這次他殺林望殺對了。
任重喜歡在這些人臉上稍微綻放的笑容,就像兒時喜歡注視着篝火的餘灰,翻動它,便能見到死灰裏忽而閃爍的火星。
如果再給星火鎮十年……
如果星火鎮裏所有職業隊長都像自己一樣……
如果楊炳忠也能像自己一樣……
十年之後的星火鎮……
得有多好啊!
隻可惜,站得越高,看得越遠,知道的事就越多。
正如他對鄭甜所說那樣,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快樂。
所有人這短暫的幸福與解脫,都隻不過是場注定會破碎的幻夢。
他們現在笑得越歡快,一個月後就會哀嚎得越絕望。
所有人,都已經被判了死刑。
包括那些在荒人裏已算人上人的媽媽桑、店鋪經理,這些人裏有一個算一個,全是早已變成了商品的“活死人”。
他們還活着,但都快死了。
亦或者,被孟都集團當小白鼠群買走後,活得還不如去死。
已經得知了冷血屠夫存在的任重,心底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必勝信心。
楊炳忠、紫晶礦業和孟都集團已經布下無懈可擊的天羅地網,所有人都已是甕中之鼈。
目前,他根本看不到哪怕一丁點改變普查結局的希望,比之他當初在一級仰望林望時一樣絕望。
任重又扭頭看向小鎮中心那高聳的塔樓,心潮起伏。
他的目光閃爍,心中默默念道。
對不起了,老馬同志,馬老師。
這次我要讓你們失望了。
我要背叛你們。
我不奢求你們的原諒,但我無愧于心。
總有一天你們能明白我的苦衷。
罷了,其實到時候你們也未必能明白。
但總有一天,你們能和我一起品嘗勝利的喜悅。
他的情緒讓他想和星火鎮同生共死。
但理智卻又告訴他,身爲當下源星上唯一的孤獨革命者,他必須讓自己的每次死亡都更有價值。
要将新的不可能變成必然,這一次,我必須離開。
我必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找到變得更強的辦法,去找到打破籠罩在整個小鎮上空的絕望牢籠的巨錘。
不管這次要死多少次,要多久,但我會在心中踐行承諾,我會把我的時間凍結在審判降臨之前。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我一定會從時間的縫隙裏把星火鎮搶回來,死死捏在我的手中!
這是一場爲了背叛的背叛,源自爲了瘋狂的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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