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鍾後,全副武裝的任重悄悄出了門。
他的裝甲換了個顔色,變成一水深藍。
之前有熊孩子在他家牆上刷漆塗鴉時,他正好返回,熊孩子吓得扔下桶子就跑。
任重把桶子撿回家,尋思等改天有空了還給那群孩子。
他還挺喜歡那副旭日初升圖。
本打算告訴那群小孩,如果每幅畫都能達到那水準,那除房門之外别的地方都随便畫。
不曾想,這桶熊孩子留下的幾罐噴漆,今天卻反倒成了僞裝道具。
将裝甲面罩調成單向透明模式,任重旁若無人的信步走在大街上,絲毫不見鬼鬼祟祟。
先前,隔壁鄰居小夥在告知了他這消息後,便迅速離開。
二人隻說了那一句話。
當時任重隻知道一件事,那便是自己假冒“普查官”的事情,已經敗露了。
但順着這條信息,他分析出很多畫面之外的信息。
知道“普查官”身份的,小鎮裏僅有寥寥數人,鄭甜小隊、馬達福、鞠清濛,沒了。
通緝自己的消息,不可能來自鎮長馬達福。
否則,有“索倫魔眼”的照射,小鎮裏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另外,鎮長要找人,也可以通過腕表系統将帶照片的通緝令發到每個人手裏。
那麽時常出沒在這小巷的自己,怕是早就被揪出。
既然現在的通緝令是以小道消息的形式在荒人中流傳,那麽散布這訊息的必定不是官方機構,而是某些個人團體。
任重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還需要确認。
他一邊走,一邊豎起耳朵探聽着街面上的訊息。
一個半小時後,任重的身影重新隐沒入人群。
他得到了答案。
在這一個半小時裏,他先去了小鎮北城門。
這是随意選擇的方向,并無什麽深意。
但他在城門口看到了貝立輝。
此人翹着二郎腿坐在停靠在地的摩托艇上。
銳利的目光審視着往鎮子外走的每一個人。
任重路過時,貝立輝正好從摩托艇上跳下來,揭開一人的面罩。
任重隐匿了自己眼神中的敵意,隻簡單一掃,便順着面前的十字路口繼續往前旁若無人地走過。
他在貝立輝不斷抖動的左手上看到了一塊懷表,時而抛高再接住。
昏黃的城門燈光下,懷表反射着古銅色的光芒,格外刺眼。
這是文磊的“定情信物”。
随後任重又信步去了鄭甜小隊小院所在的巷子。
他沒往裏走,隻是從小院門口漫無目的地經過。
大門敞開着,裏面給翻得亂七八糟,椅子東倒西歪,停靠在内的電驅摩托早已不翼而飛。
職業隊已經來這裏找過了,撲了個空。
還有支陌生的職業隊正一邊吆五喝六,一邊往裏面搬東西,似是打算入住。
在這整個過程裏,任重又聽到很多東西。
這些人在感歎着。
真可惜,明明鄭甜小隊已有騰飛之勢,怎麽這麽倒黴,出門狩獵竟會不幸碰上四級墟獸,全軍覆滅了。
太遺憾了。
在聽到這消息時,任重的步伐絲毫不見停頓,但也沒加速。
他的步子走得很穩。
果然如此。
走漏消息的,正是鄭甜,應該是她臨死前徒勞的遺言。
但可惜了。
鄭甜很聰明,是個老練的拾荒隊長,也很懂靈活變通,更沒什麽原則,能屈能伸。
照理說,鄭甜這般人在這世界應該能活得很好。
但她隻是一個決策失誤,就落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在“普查官”傍身的加持下,她對現實做出了錯判。
她膨脹了,以至于下意識忽略了職業隊的狠辣。
林望旗下挂靠的半職業隊裏一個二級職業者都沒有,并不是偶然,是必然。
以前一定發生過很多次類似的“意外”。
隻是林望等人的手腳很幹淨。
每個人心裏都會懷疑,但卻都沒有證據,也更沒人看胡亂猜疑指責。
哪怕是在私底下交流,也不敢。
這些天裏,鄭甜一定暴露了很多東西。
每次給貝立輝打秋風時,鄭甜小隊隻給他撈了點蠅頭微利。
但每一個傍晚,小隊在資源回收公司都大獲豐收。
鄭甜的賬戶挂靠在林望的名下,資金周轉繞不開林望的眼睛。
這種所謂的“秘密”,其實并不存在。
鄭甜應該也知道這點,但她大意了。
至于任重夜間行動的狩獵收獲,是他自己以散人賬戶,承受了30%采購稅而售出,看樣子應該沒被發現。
否則林望不會忍到今天,早動手了。
如果不出所料,在星火資源公司的眼中,職業隊也依然隻不過是工具人而已。
鄭甜曾說過,林望等人不是公民,那麽他們在公民中的中上層階級,也就是企業主眼裏,其實還是工具。
另外,爲了升階,鄭甜小隊在鎮子裏四處搜羅所需資源,動作很大,野心“昭然若揭”。
早在昨天之前,林望十有八九已經在琢磨怎麽拾掇手下這隻不聽話的挂靠隊伍。
昨天在白骨山谷的狩獵裏,鄭甜的行爲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種種迹象串聯在一起,導緻今天林望小隊執行常規操作,消除隐患,扼殺萌芽。
林望不需要不那麽聽話,有想法的工具人。
天賦什麽的,無所謂,他又不是培養接班人,隻是奴役而已。
林望也隻是要維護自己在拾荒隊裏的統治地位而已。
很合理,合這世道的理。
隻是剛好任重今天鹹魚沒參加狩獵,便幸運地成了漏網之魚。
随後林望便以私人名義在荒人中公布了他這漏網之魚“冒充普查官”的事實,并發起賞金爲10貢獻點的懸賞。
懸賞令裏公布了一些任重的個人信息,譬如大體的容貌特征與裝甲造型。
不少荒人對賞金趨之若鹜,所以今晚街面上的人多了許多,倒是有種過年般的熱鬧。
但也有部分荒人對此不抱幻想,隻将此事當成閑聊的談資。
任重又從這些荒人口中聽到,“假冒普查官”這事并不小。
很多人都知道普查官是個獨立于協會普通行政職能的神秘職務,擔負着悄悄行走,監察各個城鎮發展情況的職責。
普查官的意見将在年度普查中起到關鍵作用。
不同普查官有不同行事風格。
有人喜歡高調張揚,有人喜歡隐姓埋名。
不少小鎮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便已經被普查官冷血地打上廢棄标簽。
簡簡單單的“廢棄”二字,對寄居在這些小鎮裏的荒人卻是滅頂之災。
普查官的權力是驚人的。
但冒充一事說大卻也不大。
畢竟,在這時代裏有獵殺者的存在,想破案追捕某人,真不要太容易。
隻要證據确鑿,由鎮長上報,把通緝令上傳至獵殺者系統後,嫌疑人哪怕躲去天涯海角也是徒勞。
既然現在人還沒抓到,腕表系統裏并未出現通緝令,甚至尋找他的人都隻知道任重這名字,卻沒拿到他的照片,以至于他能安然無恙的離開自家小巷,說明鎮長馬達福并未明确表态。
或許是消息沒傳到鎮長耳中,又或許是他正通過某些渠道核實消息真假。
還有一件事很走運,任重定居的小巷裏,隻有那少年知道他叫任先生,并且第一時間猜到了别人找的就是他,便立馬前來告密。
其他人知道任重這名字,但尚且沒能和小巷裏新來的土豪居民的臉對上号來。
天色漸晚,行走在人群中的任重繼續觀察着。
越來越多人竄上街面,一是準備去往集中睡眠艙占坑位,二是也想碰碰運氣。
任重身處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耳朵裏不斷響起很多人的念叨。
“去哪了呢。”
“這家夥去哪了呢。”
“媽耶,十個貢獻點呢。這要能搞到,那就發财啦!”
“這麽多人都在找,也沒見着影子,這人該不會已經逃了吧?”
“不可能!鎮門口都有人守着,他肯定逃不掉,肯定還在。”
“别灰心!”
“嗯!”
“加油!”
“我們一起加油!”
“好!”
任重心頭竟有一絲欣慰。
真沒想到,死氣沉沉的小鎮荒人們竟會因自己而重新爆發出了活力。
看啊,這些人臉上正泛起象征着希望的光輝。
他們看到了改變命運的希望。
僅僅是十個貢獻點而已。
唉。
任重又暗歎口氣。
他發現,自己陷入了絕境。
逃,肯定是逃不掉的。
且不說堵門的職業隊員,哪怕真趁夜溜出去了,等明天普查官一事徹底暴露,惱羞成怒的馬達福下達正式通緝令,獵殺者一旦啓動,自己必死無疑。
他不相信自己能逃脫獵殺者的追殺。
所以,我拼了?
算球。
那也是徒勞。
怎麽辦呢?
任重又覺得繼續呆在街上其實也很危險。
現在荒人們看見他這身顔色與情報不一緻的裝甲,輕易不敢上來多嘴盤問。
但等過了夜裏十點,街上自然沒人了。
那找個地方繼續藏着?
也沒什麽意義。
到了明天一早還是得死。
任重長歎口氣。
還說今晚成爲二級職業者正式起飛呢,沒想隻一天過去,普天之下自己便已沒了容身之地。
這世界果然很有意思啊。
任重仰頭望天。
不知不覺已在源星上活到半個月了。
天空雙月也從初來時的餐盤滿圓變成了兩把仿佛長滿鋸齒的鐮刀。
這次我應該是死定了吧。
那該選擇怎樣的死法?
如果被抓到,會不會給折磨得很慘?
不如幹脆點抹脖子?
任重心中完全沒想過反抗。
不是他不想,而是因爲他是聰明人。
聰明人不容易犯傻,知道什麽是可行的,什麽是不可能的。
四級職業者不是刀鋒螂,更不是晶翼蜓。
敵我力量懸殊太大太大,對方也是有腦子的人,根本不可能找到突破口。
在實力的絕對差距沒被拉近之前,再莽一千次一萬次,勝算也是零。
再者,萬一反抗不成卻把人給徹底激怒了,又被抓到,到時候被關起來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叫真的凄涼。
到底怎麽辦呢?
就在任重這般想的時候。
前方不遠處卻猛地傳來喧鬧之聲。
他擡眼往前望去,刹那間渾身巨震。
一名少年正滿頭是血的仰面倒在地上。
汨汨鮮血正從他頭頂豁口往外直冒。
少年的身子徒勞地哆嗦着,那是頭部受到重擊,且大腦在短時間内失血過多的征兆。
僅數秒後,少年不再顫抖。
死透了。
少年屍體的手裏還拿着把成色破舊的速射機槍。
在少年面前,一名高大男子正低頭俯視地上的少年。
這名氣質兇悍的高大男子面生絡腮胡,右眼角有醒目傷疤,身上披挂着機械臂,看起來應該是個散人拾荒者。
男子雙手叉腰,趾高氣昂,“他媽的,老子肯賣槍給你就不錯了。還逼逼賴賴個不停。傻逼。”
罵罵咧咧着,男子還擡腳踩了地上少年的屍體一下。
随後這男子雙手插兜,轉頭就走,一邊走,一邊伸長脖子四處打望,像是在尋找着誰。
他又往少年屍體的臉上吐了口唾沫,嘴裏還在抱怨着,“耽擱老子發财。”
等男子走遠了,圍觀的人群裏又閃出個面黃肌瘦的女人,臉上略帶興奮的俯身從少年屍身的手中扯下那把槍來。
她隻看了一眼槍,便滿臉嫌棄的扔掉了,“真缺德。這又鏽又爛的,完全不能用了嘛。也好意思賣人十點?這不是搶錢嗎?”
旁邊又有人說了,“這還不是怪這小崽子自己蠢,買東西都不知道先驗貨再給錢。不然他都不用死。”
“也對,人蠢是沒藥醫,死了也是活該。”
“反正再過一個多月就普查啦,傻成這樣的人早晚都會死啦,早死晚死無所謂的啦。”
圍觀者紛紛點頭,笑嘻嘻的各種點評着。
任重靜靜看着這些人的表演。
他很想說,不該是這樣。
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吃人。
人群中又突然響起嚎啕大哭。
少年的母親跌跌撞撞的穿越人群撲了出來,撲倒在少年身前。
那蒼老的面容上滿是悲傷與憤怒,淚水傾盆猶如瓢潑大雨。
但人群的譏笑并未停歇,他們又多了一個嘲諷的對象。
數十秒後,獵殺者呼嘯而至。
在對獵殺者潛意識裏的恐懼支配下,人群迅速散去,隻想躲得遠遠的。
在極短時間内,這條先前明明很熱鬧的大街竟變得空無一人。
但老婦人沒走,她張開雙臂擋在獵殺者的面前,像是擋在老鷹前方的護崽母雞。
獵殺者前端寒光一閃。
老婦人胸膛處開了個任重無比熟悉的大洞。
五秒後,頭頂被開了個滾圓大洞的老婦人軟軟撲倒在地。
再五秒過去,獵殺者往前飄移,熟練地剖開少年已經破損的頭蓋骨,取出裏面的大腦,飛走。
一切又重歸甯靜與祥和。
隻有無人搭理的破槍與一老一少兩具屍體一起躺在街面上。
寒風吹卷着少年破爛的衣衫,與老婦人手裏跌落的線團糾纏在一起。
恰似世界名畫。
街角處,任重一個人孤獨地望着少年的屍體。
在一天之内。
鄭甜的野心煙消雲散。
文磊懷揣着對他青梅竹馬的思念曝屍荒野。
持槍少年曾經滿懷期待與夢想的明亮眼眸,熄滅了。
本想将自己的名額讓給兒子,叫兒子好好活下去的老母親的人生,湮滅了。
任重再度仰頭望天。
我所在意的一切,皆已毀滅。
驟然間,他的眼睛紅了。
也不知是因爲悲傷,還是出離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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