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九題,每一題的一番解釋與辯論下來,此時若是殿内的人還猜不到溫小六什麽意思,那也就白讀了這些年的書了。
所以這“何爲國?”一題,大家便下意識的開始思慮起來。
“哼,一群溜須拍馬之徒,無非是見到皇上在此,便想曲意逢迎,裝模作樣!”
“閉嘴!”陳庭之越到後面越發煩躁不安,覺得今日怕是要着了福昌縣主的道。
想起那人的交代來,若是自己此番失敗了,定然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忍不住又開始埋怨李進。
蠢笨如豬,一點小事都辦不好,原本是想讓他想辦法讓福昌縣主出醜并且不能插手國子監之事,最好連女子書院都辦不下去的,現在這個情況,怕是偷雞不成反倒把這蠢貨自己折進去了。
他折了沒關系,别牽連了自己才好。
李進見陳庭之面色陰沉,雖然被呵斥了心有不滿,卻也不敢再說。
嘟哝兩句便看向前面。
而陳庭之身側的那人似察覺到了他的心思,湊近小聲道:“陳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陳庭之掃他一眼,見他肯定的眼神,深思片刻,又看了看李進還一臉得意的樣子,不由暗想,此人如此愚鈍不堪,便是留在身邊說不得日後還會連累自己,倒不如此時棄車保帥,别讓皇上對自己起了不喜的心思才好。
當下決定好了,便朝着身側那人輕點了下頭。
那人眼底便滑過一抹得逞的笑,很快又斂了下去,無人發覺。
而李進此時還不知自己已經被放棄,一會結束之後不會再有人與他站在一邊,他這國子監的名額,定然是要被削掉了的。
此時溫小六則正與十幾名書生你來我往的探讨何爲國。熱火朝天,便是皇上目光也逐漸凝重,身子不再像先前那般随意。
“.若按縣主之言,難道這天下可以無君、無臣,隻有民?那這樣的天下還能稱之爲國嗎?”書生語言激憤,臉紅脖子粗的道。
溫小六卻不疾不徐,并不因他的激動而同樣激動。
“不,這位公子誤會我的意思了。”溫小六冷靜的聲音如夏日清泉一般,那書生不由自主的跟着冷靜下來,沒有了方才恨不得上前一把将屏風推到的模樣。
隻聽溫小六繼續道:“若要稱之爲國,自然需要治理國家之人。而一個國家的治理,需要的是有才有德之人,自然不是人人都可以勝任。但難道治理國家的這些臣子,他們就不是民了嗎?”
說完又轉向那邊的皇上,屈膝施禮道:“皇上,因接下來的話許會有所冒犯,還請皇上能恕福昌無罪,這樣福昌才好繼續下去。”
皇上正聽得入神,卻聞溫小六這話,略一猜想便知她接下來怕是要說些大不敬之言,心内雖有些好笑,但又好奇她到底會怎麽解釋自己先前的話,不由假裝沉着臉一副迫于今日衆學子在這裏不得不答應的模樣點了點頭,“朕恕你無罪,衆位學子也可暢所欲言,今日在這殿内,朕恕你們都無罪。”
皇上話音落下,便有書生将皇上此話當了真,更加興奮起來。
摩拳擦掌,準備與溫小六繼續争辯到底。
溫小六見大家興緻高昂,便也不再多說廢話,繼續接上言:“治理國家的臣子,既爲民,那貴爲九五之尊的皇上呢?在我看來,也同樣爲民。”
“這天下所有人,都應先爲民,而後才因其身份地位不同,有了各自的差異。”
“縣主此言差矣,不說聖上,便說在下。在下父親乃永定侯,在下一出生便是永定侯世子,自然而然與平民百姓有着天然差距。怎能先是民才是世子,這樣豈不是自相矛盾?”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永定侯世子,迫不及待的插言道。
溫小六卻笑了起來,似乎并不意外他們會如此比較,看向那位約莫二十來歲的永定侯世子,緩緩道:“既然世子爺說你一出生便是世子,但若抛開這些身份呢?沒有這些身份的加持,您還能成爲世子嗎?且身份這些東西,本身便是後天經由皇上賜予的,并非你天生所得。”
“再者,難道世子能夠保證世子之位能一輩子都在你的身上不變嗎?”
那永定侯世子聞言卻面色微變,瞪着溫小六的方向語氣生硬道:“縣主這是什麽意思?莫不是在挑撥我與兄弟之間的關系?”
“世子誤會了,我不過是打個比方罷了,并無他意。隻是世子既然能因一個比方便亂了心神,說明這世子之位,你也沒有十全的把握能夠讓它一直落在你身上不是嗎?所以我才要說,後天的身份,是可以随意變動的,但你生而爲人的屬性,卻是不變的。”
“這最普通的身份,便代表了你在成爲世子抑或是某官員,又或是其他商人之類的角色之前,不過是最最普通的一名民衆罷了。”
“時移世易,每個人的身份從出生到入土都會發生不同的變化,所以何爲國?國便是有一群同心而向,互爲其力,緻于富足的民。而民之間又有不同才能之民,有才能者可以自己的才能來爲民求富,才能匮乏者,則可用自己天生的勞動力來爲提供世道清明、太平的人之糧食物質。在這之間,自然需要一個最有才能之人将所有有才或平庸之人合攏在一起,進行指導分工,讓整個國家能夠平穩順利的運行。這樣一來,大家分工合作,在其位謀其政,各人做好自己所該做之事,又何談誰天生比誰要高貴或低賤一些呢?”
溫小六這段話說的有些長,而她話音落下之後,整個大殿内卻一片安靜。
沒人能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若是按照她的意思,難道皇上能與乞丐平起平坐嗎?這豈不是亂了綱常、禮節!
那還學什麽周禮、四書五經,倒不如得過且過,庸庸碌碌好了。能者多勞,那便活該那人爲别人付出嗎?誰也不傻,此事說來都荒唐滑稽。
秦祭酒見殿内安靜的有些可怕,龍椅上的皇上此時似乎也陷入了沉思,臉色看起來平靜,卻讓人不由有些擔心。
腳步往前一邁,張口就要打破這滿室寂靜,袖子卻被人給拉住了。
明達正沖他搖頭,臉色嚴肅,明顯不贊同他此時出頭。
屏風後的溫小六卻沒事人一般,喝茶潤桑,靜等殿内的人回神。
似乎半點不擔心皇上會因爲她的話大發雷霆,降罪于她。
過了一會之後,溫崇突然笑着上前道:“皇上,此時時辰不早了,不如用過午膳再繼續?”
回神之後的皇上,面色平靜無波的掃了一眼溫崇,又看了看溫小六那邊,緩緩道:“不必了,既然已經說得差不多了,那便看看結果吧。”
皇上的意思自然是要看溫小六與李進之間約定的結果。
此時已經沒了溫小六什麽事,她隻需安靜的等着大伯将結果告訴她即可。
溫崇也沒有長篇大論的再說什麽,面色溫和的轉向那些已經回神的學子,微笑道:“不知諸位對在國子監内設立外文班,且同意普通百姓入内學習可有異議?若有異議者,便直接站到前方來;無異議者,則站在原位即可。”
站在後排的李進,滿心覺得陳庭之幾人肯定會站在自己這邊,而他作爲約定之人是不能參與表達決議的,所以站在原地沒有動。
隻是過了好一會,見無一人站出去,原本還笑呵呵的那張臉,不由慢慢僵在了臉上,看向身側的陳庭之。
“陳兄,你這是何意?”
說完又去拽另外幾人,滿臉的憤怒,隻是皇上還在上面,他還沒有失去所有的理智,不敢鬧得太大,那些人就是因此,就算被拽了,看也不看李進一眼,隻如一根木樁一般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隻陳庭之另一側的那人,被李進拽住衣衫時,嘲諷的朝他笑了一下。
李進手指僵住,咬牙切齒壓低了聲音道:“你們要棄我不顧?”
“不是我們要棄你,而是現在這個情形難道你還沒看明白嗎?從皇上出現在這裏的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注定要輸了。不過你放心,看在我們之間的情分上,我會想辦法讓你重新進來的。”陳庭之最後那句話敷衍的意味,就連李進這個沒什麽腦子的人都聽出來了。
他忍不住譏諷的笑了起來。
既然他們不讓他好過,他也不會讓他們好過的!
想利用完他就把他給踢開?這天底下哪有那麽美的事!他就算再傻,也是甯遠侯府的人。甯遠侯府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讓那群家裏不過六七品官的宵小欺負!
陳庭之他是動不了,難道其他人他也動不了嗎?
給他等着,他不會放過他們的!
李進垂下腦袋去,好像将陳庭之的話聽進去了,實際卻是爲了掩蓋自己臉上此時壓抑不住的陰狠。
那邊溫崇見無人站出來,便笑言道:“今日既無人對此有所異議,那不日後外文班的學子入學,作爲同窗,可得多多照應才是。”
溫崇說完也不管那群學子臉上的神色如何,便轉身将這答案彙報給了皇上。
皇上聞言,大手一揮,便準備說一句散了,卻又将手停住了,“對了,是不是還有個‘彩頭’來着?”
溫崇沒想到皇上會主動提起,便拱手道“是”。
“既小六那丫頭赢了,那‘彩頭’便兌現了吧。”皇上這意思自然不是要将李進送給她,而是要讓李進實現之前自己說出的那番諾言。
殿内的學子此時不由都朝着李進看了過去。
反而是皇上,說完便下了台階,轉身離去,秦祭酒和溫崇也忙跟了上去,溫小六則留在了殿内,不過卻還是等在屏風後頭。
先前那位永定侯世子看着垂着腦袋的李進,冷哼一聲,有些嘲諷。
早就跟他說過不要與陳庭之等人同流合污,他與自己不一樣,身上沒有恩蔭,也不是世子,無需科舉,他若想入朝爲官,除了家族的恩蔭就得參加科舉,他身上的舉人功名也是自己考來的,隻不過沒想到他會如此不珍惜。
現如今,從國子監退學,若是再去其他書院,指不定會被别人如何嘲笑。
且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别人會怎麽說?
有知道此事内情的,或許還會對他有些同情,但若不知此事内情的,隻道他因不知名緣由從國子監退了學,别人怕是會對他敬而遠之,不敢與其多交。
說不得還會影響他明年的會試。
殿内與李進有過節的學子不少,見他落得如此下場,自然幸災樂禍不已。
而陳庭之等人權衡利弊之下将他抛棄,此時更不可能軟言安慰了。
不過一會,殿内便走的不剩下幾個人了。
隻那姓許的書生,見李進落得如今下場,有些可憐他,就要上前去勸,被同窗拉住,“你幹什麽去?他落得如今這個下場不過是自作孽,你可别可憐他。到時候他自尊心受損,還以爲你是去看他笑話的,說不準遷怒于你,何必去管這吃力不讨好的閑事。”
“是啊,他自己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先前仗着家裏是甯遠侯府,又有陳庭之等人靠着,便在國子監内無法無天。現如今變成這樣,也怪不得别人,隻能說他自己活該。先前還将你那租賃來的冊子給搶走,那掌櫃的讓你三天之内将冊子還回去的,現如今還不知道該怎麽辦呢,你還過去幹嘛?”
“對啊,要不趁着此時幹脆讓李進把那冊子還回來?不然等他離開了國子監,咱們難道還能上甯遠侯府去要不成?”另一人聞言便一拍手掌道。
“你說的沒錯!等他回了甯遠侯府,說不見咱們,咱們難道還能硬闖?所以還不如趁着此時他還未離開去要回來,不然鐵定是要不回來了,到時候許兄你也不好跟那掌櫃的交代。”
二人一商量合計,就覺得應該去找李進。
那許公子見狀,抽出自己的衣袖,正色道:“我知道幾位仁兄是好意,隻是我們是讀書人,怎好做那落井下石之事。現在李兄已經受了懲罰,咱們不去安慰便罷,又怎好上前雪上加霜。”
許公子說完倒也不再想着勸慰的話了,看了一眼李進便幹脆拉着三位同窗往外走去。
“走吧走吧,我肚子餓死了,再晚些飯堂的韭菜豬肉餃子怕是就要沒有了。”
“啊,今天有餃子吃,我給忘了,快走快走!”
幾人互相拉扯着離開了,殿内很快便隻剩下溫小六、明達、白露以及站着的李進了。
此時溫小六也不必再忌諱男女之别,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李公子,剩下的事,想必不用我再在這裏多言,”又轉頭看向明達,“便請明達先生與李公子一起處理吧。”
“福昌縣主請放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