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小六一行人到了秦祭酒住的院子。
這裏平日隻有一個打掃的仆婦,再無他人。
因秦祭酒不怎麽在此處用飯,也沒有廚子,廚房雖有,但菜卻是沒有的。
好在溫小六猜到約莫會是這個情況,從飯堂出來的時候,就吩咐白露去買些菜過來。
“寒舍簡陋,溫大人和小六丫頭多多包涵。”秦祭酒引着人進屋。
院子不大,一個廳堂,東西兩間廂房,廚房在西廂房旁邊,是單獨的一個屋子。
屋子裏打掃的很幹淨,看不見灰塵。開南牖(you),八窗通明。有廣榻、長幾各一張,上面放着筆硯楚楚。旁邊還有一張小幾,小幾後方的牆壁上挂着一幅字畫,案幾上則放置着幾本書籍和一張古琴。
這屋子一看便知是讀書人用的。
屋内簡單的陳設,沒有特地将琴和筆硯放在書房,而是直接在待客的廳内做了這番布置,想必接待的客人,也大多都是附庸風雅的讀書人。
“秦大人這屋子,倒有些隐士之風。”溫崇看了之後贊歎道。
“溫大人見笑了,平日裏下官鮮少過來,這些東西擺放在這裏,倒真成了普通的擺件了。”秦祭酒有些慚愧道。
監内雖說給他分配的院子,但他家距離國子監并不遠,所以一般也不過忙的夜深了才會在此處歇息。
這地方雖然是按照他心内意願布置,卻用的不多,實在有些浪費。
“對了,聽說小六丫頭在琴上也有些造詣,正好此時你那婢女買菜過來還有一會,小六丫頭不如彈奏一曲,也讓我們賞心悅事一回?”秦祭酒突然道。
溫小六見狀微笑,“既然秦伯伯想聽,那小六自當盡力,隻是若彈的不好聽,秦伯伯可不能怨怪小六。”
“這個自然。”說完招呼溫崇坐下。
那張克之見狀,便問哪裏有烹茶的茶壺,他來爲大家焚香烹茶。
另外四人,也曾讀過書,自然對這讀書人的雅事同樣略知一二,此時也不出聲,便安靜坐在下首,等着溫小六的琴和張克之的茶來。
溫小六在琴案前坐下,雙手輕輕覆上琴面。
琴被包養的很好,像是打掃的仆婦也專門教導過,琴上沒有一絲灰塵。
纖長食指,輕輕撥動琴弦。
許是許久未經人彈奏,琴弦已經有些松動。
調弦幾乎是每個學琴的人都會的。
等她将琴弦調好,張克之那邊的茶水,也煮開了。
叮——
琴音初洩,流暢優美的音色,緩緩流淌。
琴與筝不同,若想聽琴入心,須萬分沉靜。琴之音雅而微弱,不同于筝的高亢清脆。
此時屋内除了這傾瀉而出的高山流水,再無其他聲響。
便是方才燒開的茶水,此時也被張克之不自覺拿了下來,放在旁邊鋪了織墊的桌案上。
高山流水本是俞伯牙在荒山野地之所彈奏,而路過的樵夫一語道中其所奏情境: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這屋内幾人,對高山流水之曲,自然熟知。
此曲聞名天下,但若要真的彈奏出其中精髓,卻不容易。
秦祭酒此時閉着雙眸,原本仰靠在椅背上的脊背,此時卻微微緊繃,就連雙手,也不自覺的随着那樂曲的舒緩急促而律動。
全身心都沉浸到了那樂曲中去。
劉然幾人的樂曲欣賞造詣,自然不如秦祭酒與溫崇二人,便是連張克之,也比不上的。
但四人此時卻同有一種感覺,心緒因琴音而平緩下來,卻又因琴音的高低起伏而跟着跌宕,好像一會去了泰山之巅,感受那巍峨震顫,一會又去了不知哪裏的清泉小溪,看着那緩緩流淌的泉水,清澈到裏面的魚兒都能一眼瞧見。
一曲結束,衆人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而屋外,原本有些事要與秦祭酒商讨的明達,正巧遇上買了菜回來,卻不知道秦祭酒院子在哪裏的白露,順便帶着人一同過來。
卻沒想到在到了這裏後,會聽到如此情境的高山流水。
彈琴,除了彈的是技巧以外,更重要的還有心境。
一個人的心境,會對其琴鏡産生很大的影響。
若是心中浮躁,被世俗浸染,滿腦子都是利欲,那此人彈出來的琴鏡,隻會讓人覺得更加浮躁難安,想要得到更多。
而若是一個人心緒平和,心境天高海闊,彈奏的琴曲給人的感覺,自然也如同彈奏之人的心境一般,有一股悠然自得,心胸開闊之感。
方才他雖然隻聽得後半段,但隻一段也足矣。
原先,他也曾想不通,爲何一個女子,非要不顧世俗非議,開辦女學,甚至驚世駭俗的在青龍寺舉辦辯論,與當朝大臣,當着百官與百姓的面,說出自己那些便是幾百年前武周時期的上官昭容也不一定有勇氣與毅力說出來的話。
但此時,聽了這段琴音,突然覺得這位福昌縣主,本就該是這樣的人。
她的心胸,不同于尋常女子,不囿于後宅那方寸之地,而是天高海闊,心懷天下。
“小六丫頭,你琴彈的如此之好,怎麽從前從未聽人說過?”秦祭酒回過神來,忙站起身走到溫小六面前,一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别說你了,我這個做大伯的也不知原來小六琴藝如此之高。”溫崇跟着起身,搖頭笑道。
今日,這個小侄女又給了自己一個驚喜。
也不知她身上還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驚喜。
“秦伯伯和大伯過獎了,小六最近因事忙,已經有些時日未曾練習了,手已經有些生疏了。今日倒是在兩位伯伯和幾位面前獻醜了。”溫小六施了一禮道。
“哎呀,你這丫頭還自謙。若是你這樣都叫彈得不好,那那些自诩才子的書生們,該羞愧緻死了。”
秦祭酒說完,又想起方才分明是喝茶、聽琴的。這琴聽完了,但茶還沒喝一口呢。
茶呢?
忙轉頭看向張克之。
就見那小子此時正站在自己後面,望着小六丫頭滿臉的恭敬。
“你小子,琴聽完了,我們還沒喝上你的茶呢。”
張克之這才反應過來,忙道:“學生這就去泡。”
“等一等,張公子。我的婢女已經将菜蔬買來了,茶我來吧。”溫小六道。
“這,這怎麽好意思.”本來說好他泡的。
“行了行了,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去做飯吧,茶老夫來。”秦祭酒嫌棄的擺了擺手,讓他去廚房。
屋外的明達見他們結束,也進來打招呼。
“祭酒、溫大人。”
又轉向溫小六,“福昌縣主。”
“明先生。”溫小六點點頭。
白露此時則去了廚房,幫着那書生一起準備。
張克之看着白露一身幹幹淨淨的綢緞衣裳,又見她不怎麽愛說話,有些不好意思,“那個,白露姑娘,這些我來就好,一會别把你的衣服弄髒了。”
“公子不必客氣,不過是主子吩咐的事。”說完不管張克之,便坐在矮凳上,開始摘菜。
如今天氣冷了,蔬菜自然跟着也少了。
所以白露買回來的也不過是白菜、蘿蔔這些。
她不知張克之要做些什麽菜色,便隻好将菜摘好,再洗幹淨,然後讓張克之自己處理。
張克之見她不肯離開,明明該覺得有些不妥的,但心底又隐隐有些歡喜,便不想讓她去外頭弄。
白露在旁邊摘菜,他則打水将鍋洗幹淨,又撿了柴火将火點燃。
等他做好這些,白露也将蘿蔔洗幹淨,削了皮拿過來了。
張克之伸手接過,沖着白露笑了笑。
看她轉回去的背影,也不生氣,盯着看了好一會,這才動作。
兩人一人炒菜,一人摘菜,好似兩口子一般,雖然都沒有說話,可氣氛卻很和諧。
廳堂内。
明達聽聞書院裏的學子居然會下廚做飯,說完事情也不離開,打算也嘗一嘗這舉子做出來的飯菜可有什麽不同。
一頓飯做好,花了約莫一個時辰的時間。
溫小六與秦祭酒幾人,彈琴煮茶,又說些風雅趣事,倒也不無聊。
隻菜上桌時,大家的視線不由都看了過去。
就見賣相還算尚可,聞着香味也不錯,隻是不知味道如何。
“大家嘗嘗看。學生許久未曾動手了,今日若不是有白露姑娘在,學生怕是一個時辰也做不出來這麽多。”張克之看了看溫小六之後,又将視線挪向白露。
這個時候,白露早已站到了溫小六身後,垂着眼眸。
聽見張克之的話,也沒有出聲。
“本就是讓白露過去幫忙的,不過能做出這麽多菜色來,說明張公子先前的話不是虛言。”溫小六笑着道。
因她是女子,爲了顧及禮儀,張克之特地分了一份飯菜出來。溫小六是要與白露在隔壁的西廂房内用飯的。
秦祭酒不喜他們來來往往的客氣,招呼溫崇與自己坐下了,又覺得光吃菜未免有些單調,便又把自己珍藏好些年的黃酒拿了出來。
隻是喝黃酒得用玉碗,才有“玉碗盛來琥珀光”。
可秦祭酒又未曾想過這裏會一次來如此多的客人,自然沒有準備那麽多的玉碗。
最後便是秦祭酒與溫崇二人用那唯二的玉碗喝酒,而剩下幾人則拿了普通的白瓷杯。
黃酒的度數不高,溫小六在屋内也湊趣的讨了一杯。
隻她曆來沒有這個時辰用膳的習慣,所以不過兩口,便也不再多吃,隻端着酒杯,慢慢的飲。
且說那得了陳庭之吩咐的學子,找到先前那些願意加入他們反對外文班開在國子監的學生,将陳庭之的話說了一遍,這些人便聚集在一間無人使用的教室内,帶上自己筆墨紙硯,開始寫寫畫畫起來。
半個時辰之後,學子們将毛筆放下,把已經幹了的紙張交給傳話那人。
又問接下來做什麽。
“李晁、齊照、窦俊方、牛錢斌、蕭占之,你們幾個跟我來。”
被念到名字的幾人,年紀看上去都不大,約莫二十來歲的模樣,被叫出去還滿臉的驕傲,似乎能被點中名字,是一種榮譽。
而剩下那些人,則滿眼嫉妒的看着那幾人跟着傳話之人走了。
将人帶出屋子,傳話之人,也就是陳庭之的小跟班,名叫李進,是甯遠侯府他那一輩最小的孩子。如今剛過弱冠,還未成婚。
甯遠侯府的境況,自然比不得陳伯府。
太後如今雖然沒什麽權利,但好歹人還在。且還有個被封王了的七皇子。
如此一來,隻要陳家不犯下什麽大錯,皇上都會顧念大後和自己弟弟,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且陳庭之這個人,雖然纨绔,但禦下卻很有些手段。
讓李進甘願跟在他後面,做個跟班。
李進帶着五人先去了一個平常會去的屋子,之後對着幾人耳語一番,又将那些收起來的紙張分成四份,遞給他們,讓他們藏好,這才讓他們等時辰到了之後按計劃行事。
秦祭酒的院子。
因秦祭酒興緻高,與溫崇多喝了幾杯,這頓飯吃的時間便久了一些。
但溫小六到底是女子,不好多留。
所以喝完那杯黃酒,便要告辭。
劉然幾人自然也是要跟着溫小六一起離開。
秦祭酒與溫崇二人是長輩,不好讓他們送,便由明達和張克之送幾人出來。
張克之走在白露身後,他此時已經知道前面那位,便是福昌縣主,也就是負責外文班的人之一。
想起今日他在飯堂舉動的目的,思慮一番,又看了看身前身姿端正的白露。
“白露姑娘,這幾日書院的學子怕是會針對外文班之事做出難以預料的舉動來。姑娘回去後,還望不忘提醒縣主多注意監内學子。”又掃了一眼那四名喝了些酒,臉上染上薄紅,眼神清明幹淨的男子。
知道他們是外文班請來的先生之後,他心内更覺有些不安了。
“還有這四位先生的安全,也要多注意才是。”又加了一句。
白露看了他一眼,就見在霞光映照下,那張原本就有些微紅的臉,此時更顯柔和溫暖。
微愣一下之後,點點頭答應了。
張克之見狀,心内不自覺的高興起來,唇角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明達與張克之一直将人送到國子監的門口,看着人上了馬車,這才返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