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到了七月,正值盛夏。
陽光毫無保留地灑落在交河城,所有人都有些恹恹。
道上幾乎沒有行人,隻有軍士在來回巡邏。
今兒可是個大日子,是朝廷要和準格爾正式和談,據說要簽個什麽“協定”。
一處院門已經打開,準格爾人從裏面走了出來,立刻吸引了大量的目光,就連巡邏的軍士也忍不住要去看他們幾眼,還有一些歇息的民夫,正一邊嚼着大餅,一邊朝這群人“行注目禮”。
“聽說了沒?欽差大人找準格爾要來了一大片土地,連于阗都要來了!”
另一個中年漢子使勁咬了一口大餅,又啃了一口鹹菜,含糊地說道:“早就知道了!嘿嘿!要說,咱們中原和這些夷狄談了幾千年了,就這次才算是正兒八經地談了!”然後又仿佛被噎着了,趕緊端起身邊的粗陶碗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涼井水,順了順。
胡格魯和阿木古達同範承運等人一起,去了官廨,這本來也是吐魯番當地貴族的住處,現在已經物是人非。
賈環等人已經在裏面了。
既然是盛夏,怎麽能少得了當地的特産葡萄?
一顆顆晶瑩剔透的葡萄仿佛翠玉一般,賈環伸手拈過幾顆,滋味甜美。
“許大人也嘗嘗,味道極好!”
許颙面前也有一大盤,他看着賈環邊吃邊點頭的樣子,仿佛對這葡萄的味道甚是滿意。
拈過一顆,放到嘴裏,很甜。
秦淩風等小官也不再矜持,也紛紛開始享用。
他在看手邊的條陳,大的地方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了,但小的部分,他也要和準格爾人掰扯掰扯。
見到胡格魯等人進來,賈環像歡迎老朋友一樣說道:“快嘗嘗,這葡萄可真是不錯。”
胡格魯哪有心思吃葡萄,隻是苦笑:“天使大人莫要說笑了,咱們還是趕快簽訂協議吧。”
賈環便拽過來一條毛巾,擦了擦嘴和手,說道:“那便開始吧。”
一條一條地過。
“首先,于阗地區以東,天山沙漠以南都要割讓給我大唐。注意,本官的理解是,包括于阗和沙漠。”
胡格魯抗聲道:“天山以南的沙漠可以給你們,但出了沙漠的地方,便是我準格爾的地界了。”
賈環笑道:“那是自然。”
範承運看着賈環的笑,心裏就有些不得勁,這位欽差大人現在說不定已經在想着出兵的事情了。
用蒙古語低聲和阿木古達說了幾句,阿木古達便也開口了:“既然已經開始和談了,大唐應當保證,不再攻占我方土地。”
賈環還是面帶笑容:“這位使臣說的好。我大唐可是喜歡過安穩日子的,你們若是不來找事,我們自然不會越界。”
然後範承運和阿木古達就看着賈環的笑容變冷,那邊的語氣也開始變了:“以後各守邊境,不得擅自出入!本官會禀報皇上,在西北各城設立通關衙門,凡是進入我大唐領土的準格爾人,當持有我大唐蓋章的通關文書——沒有文書的,我大唐無法保證其人身财産安全。”
胡格魯的臉色也開始難看了,這擺明了是要将準格爾人都趕出去,而且在鼓勵在西北的漢人對準格爾人動手——有功無罪啊。
“那我準格爾也會有同樣的舉措,進入準格爾領地的漢人,同樣要有我方的通關文書,否則,也不會保證其安全。”
賈環點頭道:“本官沒有意見。”
他能有什麽意見,本來此舉就是爲了打擊走私的,有些商人實在是沒有家國意識,賈環也不指望他們能有。财帛動人心,當利潤足夠豐厚的時候,賣國就出現了。
現在這條路他就要卡死,不管後面的官員怎麽操作,經過通關衙門卡一下,商人的利潤就要掉一些,而且什麽能賣什麽不能賣,這個衙門要負責甄别,如果出現了偏差,那就等着禦史和錦衣軍吧。
賈環絲毫不懷疑有些商人和官員會铤而走險,但這錢不是這麽好拿的,一個不小心,就成了國家的存錢罐。
聽到賈環的話,許颙有些驚訝,這事賈環事先都沒和他說過。但坐在賈環身後的孟實眼睛卻亮亮的,這個衙門一旦設立,肯定油水豐厚。大将軍不往裏面伸手,那邊都要上趕着送,現在就看是誰過來了。
秦淩風有些遺憾,自己隻是一個小官,這個衙門注定是進不來了——他也舍不得江南的秀麗。
賈環的聲音又響起了:“下一條,那就是十五萬兩黃金。”然後目視準格爾使臣,那邊的胡格魯忍氣吞聲地說道:“我方将半年之内付清。”
賈環搖了搖頭,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搖了搖,說道:“兩個月,本官隻給你們兩個月!若是兩個月見不到這十五萬兩,協議作廢。”
範承運驚奇地看着賈環,這完全不是他認知中的官員。唐朝的官員咄咄逼人的時候也有,但像這種在對外談判還不肯松口的時候卻是少之又少,不過是晚上幾個月而已,賈環竟然都不肯答應。
這都是細枝末節,胡格魯不過是想把黃金多留一段時間,聽到賈環這麽說,隻是說道:“我方盡力。”
賈環又笑了,這笑容在準格爾人看來都分外刺眼。阿木古達數次摸向腰間,隻是他的彎刀在進了院子的時候,就被守衛收走了。
摸了個寂寞的阿木古達也隻好暗自咬牙,聽賈環接着說道:“本官可以做主,兩個月之内,黃金不到,協議作廢。你我雙方接着打,打到一方再次願意和談爲止。”
胡格魯剛要發聲,賈環卻沒有給他機會,而是又揚聲說道:“下一項,葛爾圖的兒子,都要到金陵讀書。”
翻了翻手裏的條陳,賈環笑眯眯地說道:“還有第四條,送一女入宮。本官看到,這兩條你們都答應了。這極好,咱們就不用再扯皮了。”
頓了一下,賈環說道:“本官看到,葛爾圖汗王有八個兒子,這可真是不少了!可以讓幾位王子和黃金一同到達,多好,省得再走一趟了。”
胡格魯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許颙也開口了:“既然都沒有異議,那咱們就簽了吧。”
然後朝身後招了招手,秦淩風就麻利地把協議拿上,一式兩份,漢蒙雙語。
賈環率先提筆,簽上了自己的大名,又蓋上了欽差大印。
那邊的胡格魯也代表準格爾簽字蓋章,落筆之後,情緒愈加低落。
賈環看着氣氛有些不友好,又開口了:“是本官苛刻了。這樣,今晚本官擺酒,宴請諸位,慶祝你我兩方重新修好,如何?”
胡格魯悶聲說道:“不敢勞天使大駕。我等還要回輪台,就不打攪了。”
他哪裏還有心思吃漢人的飯。
賈環力邀道:“那便吃了午飯再走吧。”
阿木古達冷哼一聲,率先走出,範承運等人緊跟其後。
胡格魯朝賈環略略拱手,也便離開了。
賈環歎道:“多好的一頓飯,不吃可惜了,這準格爾人還真不會過日子。”
然後把自己的那一份協議收好,下面,等準格爾人把黃金和葛爾圖的兒子女兒送來,他就可以回京了。
許颙也松了一口氣,賈環這種苛刻的條件下,他一度擔心會談崩。但還好一直到現在,準格爾人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即便下了雨,賈環和黃鳳閣也完全不放在眼裏。
“原來這就是‘持節欽差’啊!”許颙終于想到了賈環的“王命旗牌”,下面,他也可以放松了,最多兩個月,就可以回京了。
準格爾人回去之後就開始收拾行裝,這趟大唐之行無比憋屈,所有的事情都和想象的不一樣。
因爲不适應賈環的套路,更是被黃鳳閣打下了三座城,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交出的土地雖然大,但勝在都是沙漠,隻有于阗一座城有點心疼,但那裏畏兀兒人比較多,這也不是不能接受——漢人要派兵過去守着,這就可以增加漢人的負擔。
但十五萬兩黃金卻是實打實的,有着這十五萬兩,大汗當初就該多買一些火槍,加上巴爾庫勒和吐魯番兩地被漢人搜刮的财物,準格爾這次損失巨大。
胡格魯越想越生氣,誰說鼠目寸光是漢人的專屬,他們隻不過是發明了這個詞罷了。守财奴在哪裏都有,不到最後一刻,都死守着自己那點可憐的錢,到最後卻什麽都撈不着,連自己都要去漢人那邊做奴隸了。
範承運也是心中悲哀,這次被漢人敲剝了許多,準格爾元氣大傷,下面得趕緊找補,向東的喀爾喀不能竭澤而漁,他擔心賈環會把繳獲的火槍賣給喀爾喀——這和大唐的火槍制式不同,準格爾留在吐魯番的彈藥也是有限,漢人留着的價值并不大。這些東西一旦賣給喀爾喀,那他們想再從喀爾喀敲詐黃金,難度就會增大很多,更何況現在他們已經被漢人給打得落花流水,消息肯定也傳了過去,無形中會減少對方對自己的畏懼。
那就隻能向西了……
這群人牽着馬出來的時候,許多民夫都張着嘴看着。
“看來真的談成了!”
早上吃大餅啃鹹菜的漢子咂了咂嘴,說道:“不知道晚上大将軍和欽差大人會不會讓咱們也開個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