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順之心中大驚,但面上卻不顯,隻是說道:“彭大人,你胸有成竹啊!”
彭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嘴上卻說道:“那是自然!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盧順之推案而起,說道:“退堂!”
然後就急急趕往崔連舉的單間牢房。
彭鑄卻不知好歹地來了一句:“盧大人怎麽好好的忽然就急眼了?”
底下的校尉和力士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把彭鑄帶回了他的單間。
盧順之到了崔連舉的牢房裏,隻見牢子戰戰兢兢地說道:“剛剛聽到大老爺要帶崔大人上堂,小人就過來查看,沒想到,崔大人就成這個樣子了。”
崔連舉此時面容痛苦灰敗,蜷縮在角落,身邊還有一灘嘔吐之物。
盧順之話裏滿是怒氣:“崔大人這個樣子,你們就沒發現一點端倪?”
那牢子小心地回道:“崔大人并沒有發出什麽特别大的動靜,小人們都沒聽到。”
盧順之蹲下,仔細看了崔連舉的樣子,說道:“不怪你們,崔大人也無法發出聲音。”
旁邊還有半碗沒有用完的粥,還有一些青菜。
“去查查這粥有沒有問題!”
盧順之心中詫異,下午的時候崔連舉才供出張庭瞻,回去就中毒了,若說這是巧合,那也太巧合了。
這筆賬崔連舉算得清,自己的結局早就注定,現在解脫不是壞事,還能往張庭瞻頭上潑一盆髒水——多活那幾天又有什麽意思?他還能等到大赦不成?
現在他就是要拿自己的死最後搏一把,把張庭瞻也拉下水。
他不擔心張庭瞻會擇出去,這是肯定的;但也肯定有人不想讓他把自己擇出去,這就足夠了。
盧順之也想過這個,但他也實在想不通——哪有人會如此果決?蝼蟻尚且貪生,他崔連舉未嘗就沒有機會搏一把。
彭鑄回到自己的單間,并不知道這邊的事情。
盧順之漏夜入宮,在乾清宮内向鹹靖皇帝禀報:“崔知縣在錦衣軍牢内中毒身亡,所喝的粥裏面有砷毒。”
鹹靖皇帝大怒,劈手就把手邊的茶杯砸向了盧順之。瓷杯砸到盧順之的頭上,碎瓷片四處飛濺。
“廢物!錦衣軍統統都是廢物!去查!給朕查!”
盧順之挨了罵,但心裏也踏實了一些。他不想獨自承擔皇帝的怒火,得把張庭瞻拉進來陪着才行。
第二天,便有消息出來了。
吳善中本來聽說崔連舉被拿進了錦衣軍,心中就感覺不好,這次他已經做好緻仕的準備了。
賈環等人更是兔死狐悲,沒有了吳善中,他們這一科将來在仕途上的波折會很多。
但一切都在早上開始反轉,崔連舉竟然被毒死了,更爲關鍵的是,他死之前供出了張庭瞻。
現在火山口上坐着的又換了人,從一開始的劉孚,換成了吳善中,現在,則換成了張庭瞻。
崔連舉以自己的身死,把張庭瞻從幕後揪了出來。
張庭瞻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很是呆立了半晌。他料到了崔連舉的死,但是沒想到崔連舉選了一個如此完美的節點。
文淵閣裏面,劉孚和吳善中都早早回家聽參了,隻有他和陳敬軒,朱淩三個人在。
這是他想要的結局,這種三人的局面就挺好。
可消息一傳來,他就知道,自己也要回家聽參了。
果然,還沒到中午,就有大量的折子飛到通政司,參他“把持科舉”,“任用私人”,“排擠同僚”,“殺人滅口”。
事情打顫到這一步,吳善中和劉孚都松了一口氣。
現在,就看張庭瞻如何應對了。
禦史們和給事中都興奮異常,這竟然又牽扯到了首輔,一下子三個閣臣,亘古未見啊。
劉孚身上的壓力已經幾乎消失,雖然他有失察之過,但畢竟不是主謀,言官們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張庭瞻和吳善中這兩個人才是大家的主要目标。
但相比較吳善中,張庭瞻又更讓他們興奮。
自然,張庭瞻一黨也要發聲——沒有實證,不能亂潑髒水,而且張庭瞻完全沒有出手的動機。
流心閣裏面,現在換成了鹹靖皇帝。
這一次的恩科舞弊案,讓他心中極爲不滿。
他也要細細思考一番。
張庭瞻已經位極人臣,是沒有理由再次出手了;那吳善中呢?他三個學生牽扯到舞弊案之中,難道他就是主謀?
鹹靖皇帝是不信的。
可作爲皇帝,他要拿出自己的态度,給天下一個交待,給自己一個交待。
崔連舉已經認罪身死,可以不去追究;但他一個人畢竟無法抗下所有。
那兩個舉子也好處置,革除功名發配西北便可,可楚湘也要處理。
最爲關鍵的是,兩個閣臣還牽連在裏面。
張庭瞻是潛邸舊人,對于他,鹹靖皇帝還是有感情在的;可吳善中當年也沒有過偏向性,更是堵了自己二弟一回……
想到這裏,鹹靖皇帝失笑了。自己已經是皇帝了,不能再以之前的角度看問題了。
在流心閣裏面坐了一下午,鹹靖皇帝下定了決心。
很快,盧順之就有“實證”呈上。
既然崔連舉能供出來張庭瞻,那便讓他也“供出來”吳善中。
死人雖然不能說話,但還可以按手印。
從崔連舉的“供狀”中,吳善中成了操縱科舉的那個人,楚湘更是給了崔連舉兩千兩銀子,讓他幫忙燒貢院——這筆錢鹹靖皇帝自己出了,從内庫轉到了國庫。
鹹靖皇帝一開始就不相信楚湘是清白的,收拾他并不算冤枉人。
楚湘被罷去官職,流三千裏,西北軍前效力。
吳善中也被勒令緻仕——他沒有直接伸手,但鹹靖皇帝還是以“朋黨”、“任用私人”的名義處置了他。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賈環這一科都傻眼了。
很多人在咒罵崔連舉“欺師滅祖”,因爲吳善中一緻仕,他們這一科的人想要出頭,難度會極大了。
賈環等人卻發現,皇帝以崔連舉的“供詞”處置了吳善中,但卻沒有處置張庭瞻,很顯然,“朋黨”兩個字才是關鍵。
可他們沒人覺得張庭瞻是清白的。
按照誰獲益誰嫌疑最大的原則,張庭瞻就極有可能是那個“幕後黑手”。
可皇帝的決定已下,科舉舞弊案便到此結束。
一下放走兩個閣臣,就是平治皇帝也不敢這麽做。
吳善中卻看得開,他現在早早離開,不一定是壞事。
三月天,楊柳依依,戊午科的進士都來給自己的老師送行。
顧青鋒奮然道:“老師此番蒙冤而去,學生定要讨一個公道回來。”
吳善中卻笑道:“萬裏不必如此。老夫已經六十多了,也到了緻仕的年紀。你們在京中,務必要謹言慎行。”
後一句卻是對着賈環和溫明遠說的。
這兩個學生,一個在修史,一個在教授皇子,前途均是不可限量。
賈環和溫明遠等人俱是躬身應是。
吳善中擡頭看了看天,對前來送行的衆人說道:“都回去吧!”
然後便上了馬車,對馬夫說道:“走吧。”
他沒有回頭看一看這京城。
沒有升到首輔,是他最大的遺憾,但當了首輔,就真的是好事麽?
張庭瞻此刻留在家中,還沒有去文淵閣當值。
吳善中今天就要離京,他忽然有些慌了。
少了這個最大的對手,他應該欣喜才是,可爲什麽他就是高興不起來?
崔連舉的供詞很能說明一些問題,若不是一下子動兩個閣臣影響太大,自己又是潛邸舊人,怕也是早早被打發走了吧。
但他又忽然警醒,皇帝并沒有放過自己,這個時候,他在鹹靖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先皇的影子……
可鹹靖皇帝卻似以前一樣,催促他趕緊回文淵閣理事。
空出來的工科給事中的位置,鹹靖皇帝授意郭永懷,安排了翰林院的檢讨徐孝豐——這是吳善中的學生。
徐孝豐在三年庶吉士之後,得以留在翰林院,因爲他是三甲,授予了檢讨的職位。這次一下子跳到了給事中的位置,權力實現了變現。
賈環等同年都起哄要徐孝豐請酒。
剛處理完老師,又提拔了學生,這說明在皇帝心中,還是對吳善中有所虧欠的。
但這個時候的鹹靖皇帝卻很是意興闌珊,原來皇帝就是幹這個的……
徐孝豐耐不住賈環等人的起哄,便挑了個像樣的酒肆。
待一群人酒足飯飽,打着嗝出來的時候,見到一個騎士策馬飛奔在去皇城的大道上,舉着一個明黃色的包裹,大喊着:“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賈環的酒一下子就醒了,看來在東方,黃鳳閣已經與葛爾圖進行了一場“劃時代”的大戰。
衆人同年們都相互看看對方,終于馮邵澤開口了:“看來西北已定!”
賈環心有戚戚焉:“能安穩個幾十年了。”
西北,哈密。
黃鳳閣意氣風發地站在城頭,這座小城還是被他拿下了。
三萬枝火槍,再加上各種火炮,和葛爾圖打了三天三夜,雙方互有死傷。然而,到最後竟然又到了比拼國力的時候——準格爾沒有彈藥了。
黃鳳閣此戰擊斃萬餘人,擊傷不計其數。
葛爾圖見勢不妙,再次遁走,留下了哈密,和哈密城中的數萬兵馬。
雖然他逃了,但不經過二十年的積累,準格爾無法恢複元氣。
鹹靖皇帝此刻的心情極好,黃鳳閣終于沒有辜負他。當然了,也有賈環的背書,若不然,他早就下旨申饬黃鳳閣避敵畏戰了。
想起來賈環,鹹靖皇帝便又想起了吳善中。
這個閣臣,其實并沒有什麽錯,隻是老老實實地背了一個鍋離開了。
雖然補償了他學生一個給事中,可鹹靖皇帝卻還是覺得虧欠。
轉轉悠悠地,鹹靖皇帝到了文淵閣,張庭瞻等四人俱在。
西北大捷,所有人的心情都很好,以後西北可以安定許久了。
見着皇帝過來,不管是閣臣還是普通小吏都紛紛施禮。
“免禮,免禮!呵呵呵!”鹹靖皇帝心情極好。
張庭瞻說道:“臣等正在拟定西北将士的封賞,皇上可要先過目一下?”
鹹靖皇帝饒有興緻地說道:“那就看一看。”
第一行就是黃鳳閣的名字,内閣給拟的是“伊州侯”。
伊州是哈密的舊稱,正是先唐的名号,現在被拿來直接用了。
看着這個封号,鹹靖皇帝就想起了賈環從西北回來的話:“假若黃大将軍一戰下哈密,恐怕朝中會給大将軍封侯了。”
賈環的話沒說完,但鹹靖皇帝卻是懂的,那個時候,肯定有人要出來摘桃子,而且理由會很充分——功高震主,尾大不掉等等各種。
而且當時他已經有絕了勳貴帶兵的念頭,一旦黃鳳閣封侯,那就得調回京中養老了,可西北畢竟沒有打完啊。
看着邊上的何奎,鹹靖皇帝說道:“朕記得,賈環任期也滿三年了,對吧?”
何奎回道:“皇上記得半點不差。”
鹹靖皇帝想了一下,說道:“這小子守孝了一年,耽擱了許多事情。正好國子監司業出缺了,讓他去兼管一下吧。”
張庭瞻聽到鹹靖皇帝的話,陷入了一陣恍惚,這哪裏是鹹靖皇帝啊,分明是平治皇帝附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