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是他,吳善中也在想着自己的學生崔連舉,一個不小心,這個學生就保不住了。現在他隻能指望,崔連舉沒有陷進去,更不要和楚湘有什麽瓜葛。
既然自己也被參了,那就得讓學生們更加小心謹慎,最近千萬不能有串聯之舉,更不能上折子爲自己辯解。
坐在書房裏,吳善中愈發覺得張庭瞻這一招穩準狠。
油燈上的火苗在輕輕竄着,震得他的影子一顫一顫。
會試結束了,禦史們更加沒有顧忌了,明天估計會有更多的折子。
倪二也終于出來了,本來他的罪名就是“莫須有”,再加上賈環的面子,崔連舉覺得不值當和一個小角色較勁。
賈芸親自去牢裏接了倪二,初春的太陽剛剛好,曬在身上暖暖的。
“走吧,咱們先去洗個澡,去去裏面的晦氣!”
倪二卻說道:“哪有什麽晦氣!和回家也差不多了!走,先吃一頓再說!”
隻是拐過縣衙之後,倪二卻又瞧見了那天他歪纏的人——宋闊。
直覺告訴倪二,就是這小子讓自己進來的,當下撸起袖子就要上。
賈芸趕忙攔住:“我說,這剛出來,又想進去?”
然後就見到縣衙的幾班衙役對那宋闊點頭哈腰,一個勁地巴結,倪二方才知道自己惹了一個不該惹的人。
不過也不能全怪他,那宋闊不管刑名,倪二哪裏會與他有交集?
見着賈芸在攔自己,倪二就順坡下驢了:“今兒全看二爺的面子,要不定要揍得那小子滿臉開花!”
賈芸知道他在嘴硬,也不拆穿,手上略微用力,便将倪二拽走。
兩個人找了家館子,吃了一餐,從賈芸處借了五兩銀子過活,然後倪二便和賈芸作别。
回到住處,倪二越想越不甘心,雖然對方是個公門衆人,他鬥不過,但他也不是少腦子之人,那天慌慌張張的樣子他可記得一清二楚。
趁着天色尚早,倪二便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又出了門,直奔之前的小巷子而去。
還是那條小巷子,荒無人煙,破敗不堪。
盡頭是一處破舊的宅院,牆已經塌了半截,裏面的屋子也不成個樣子——頂上好幾個窟窿,屋子裏竟然還有殘雪
那家夥到這裏來做什麽?倪二覺得這裏面肯定有文章,便從斷壁處進了院子。
直覺告訴他,他今兒能發一筆财。
果然,他看到了一處爛磚頭不太一樣,有移動過的痕迹,再上前翻開,一個壇子被藏在了下面,打開封口一看,空空如也。
真晦氣!還是來晚了!
垂頭喪氣的倪二出來了,還不忘抱着那個壇子——這個壇子還能用。
可喪氣歸喪氣,倪二卻還有着自己的打算,他覺得隻要跟着那個家夥,肯定會有收獲的。
近來宋闊覺得眼皮一直在跳,錦衣軍的人已經盯上了他,找他問了好幾次話,雖然有些慌亂,但錦衣軍并沒有查出什麽貓膩——哪個小吏見着錦衣軍不哆嗦呢?
可他總是覺得身後有人跟着,這就讓他更加心慌了,往自己藏銀子的地方又去了好幾回。
這一下,就落在了倪二的眼中。
倪二在跟蹤宋闊的時候,也發現了有其他人也在跟着。
“難道是同行?”倪二心下詫異,但他瞧瞧瞄了瞄,覺得不像是和他一路的潑皮。
這讓倪二心生警惕,但銀錢誘人,他又不舍得放棄。
他不知道,自己也早已經落入錦衣軍的眼中。
“這小子,不是個潑皮麽?跟着咱們做什麽?”爲首的一個小旗官裴枋對倪二的底細可是有些清楚的。
底下的人也納罕:“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麽,不過看上去也是沖着那宋闊來的。”
但随即就反應過來了:“這宋闊有鬼!”
不錯,若是宋闊清清白白,幹嘛要一個潑皮盯着?
跟了幾天之後,這群人就發現了端倪,這宋闊會偶爾在一個巷子裏轉悠,雖然什麽都沒有拿,但這本身就夠反常了。
終于,幾個人故意落後了倪二一段距離之後,又跟了兩天,就見着倪二跟着宋闊進了一個破院子。
裏面傳來了一陣動靜之後,倪二就得意地出來了,手裏掂着兩個小元寶。
還沒出巷子口,就被錦衣軍的人堵住了:“站住!”
倪二吓壞了,更驚吓的是還沒出來的宋闊。
本來今兒就不順了,沒想到還有“黃雀”在後面。
倪二的銀子還沒捂熱,就被錦衣軍拿走了,連帶着後面的宋闊一起。
裴枋查了一下,足足有五百兩。
這可是一筆巨款,他想不出來一個小小的胥吏能有這麽大的本事,一個地方就藏了五百兩。
“全都帶走!”
午後的時光是美好的,崔連舉看着太陽,覺得今兒應該不會有什麽大事了。
現在會試都考完了,貢院被燒的案子還是沒有進展。
他不想太過樂觀,可他覺得,有着張閣老在前面,應該不會查出來什麽了。
回去之後,他舒舒服服地吃了晚飯,然後又睡了一覺。
可幾天之後,他就覺得不對勁了,宋闊竟然連着沒有出現。
這讓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仿佛有座大山開始壓着自己。
自古以來,敢伸手科場的就沒有過好下場,能充軍都是聖上開恩了。
很顯然,宋闊被抓了。
他可不敢有什麽僥幸,凡事都要開始往最壞的地方去想了。
第一個反應就是,他不能承認自己指使了宋闊;但他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隻要宋闊認了,那他就算完了,這根本就無從抵賴。
至于張閣老那邊,他不能指望。
現在他才後悔,自己這邊并沒有證據能指正張庭瞻,對方一沒露面,二無字據,一切一切都是面談。
當初他想要留個證據的心眼,被對方一眼看穿。
“要麽去做,要麽給事中換人!”
對方沒有給自己選擇,隻是自己實在受不了這附郭京城的知縣了,而且還妄圖攀附上張閣老,再借着自己老師吳善中的力量,将來的前程定然是美好的。
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已經懵了。
老師被彈劾,自己眼看着也要保不住。
叫過一個衙役:“去打聽打聽,那宋闊去哪兒了?”
但願是自己多想了。
可沒過多久,就得了消息,宋闊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家中的婆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完了完了,這肯定是錦衣軍。
賈環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又遇到了賈芸。
“怎麽?那倪二還沒出來?”
賈芸愁眉苦臉地說道:“出來倒是出來了,可這次好像又被抓了。”
賈環樂了:“罷了!讓他再長長記性好了!回頭我和崔知縣打個招呼,讓他關照一下。”
“這回不是江甯縣……”
“那是哪個衙門?”
賈芸眼睛飄乎:“侄兒也不敢确定,隻知道那小子好幾天沒露面了。”
“瞧把你慌得,說不定去哪兒賭去了!”
賈芸卻是笃定,那倪二一定是被抓了。
賈環安慰道:“沒事!那倪二能犯什麽事情?你想多了!”
賈芸想想也是,倪二雖然是個潑皮,但心裏也是有數的,小事不斷,大事不犯,還不至于要到失蹤的地步。
回到翰林院之後,就聽到了另外一條消息:錦衣軍把崔連舉抓了。
賈環和溫明遠等人相互看了一眼,都覺得事情要鬧大了。
這次抓的是自己的會試同年,同樣也是吳善中的學生。
雖然沒有說是因爲什麽,但他們都猜測肯定和貢院被燒一案有關。
此時的崔連舉盤腿坐在大牢裏,眼神平靜。
他就不該有僥幸,現在好了,連帶着自己老師都吃挂落,十有八九是要被逼着緻仕了。
可自己又能有什麽好呢?
兩頭都想占,兩頭都落空。
現在自己也進來了,下面的劇情他都能想出來了。
他瞧了瞧窗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又露出一絲決絕,還有一絲解脫,但更多的,還有一些不甘。
真是好算計啊。
很快,就有人帶他前去過堂。
盧順之爲了防止夜長夢多,親自審問。
“崔大人,請說吧。”
堂下的崔連舉昂首站立,說道:“盧大人請問。”
“宋闊可是受你指使去燒的貢院?”
問完這句話,盧順之心中也很緊張,因爲宋闊雖然是個胥吏,見了錦衣軍也打哆嗦,但卻是個嘴硬的,一直死撐着不認。
宋闊心裏知道,一旦認罪,絕無生還的可能,唯有死扛,還有一線生機。
可盧順之就是要詐崔連舉一下。
這個人被抓的時候,仿佛一點也不意外,這就讓盧順之心中很是有些底了。
崔連舉抖了抖手上的鏈子,說道:“正是本官指使!”他決心已下。
盧順之心頭一松,對崔連舉愈發和氣了:“那敢問崔大人,這是何原因呢?”
崔連舉說道:“張閣老找到了本官,要本官替他做這個事情,事成之後,提本官做工科給事中。”
竟然牽扯到了閣老!但盧順之也不怕,接着問道:“可有證據?”
崔連舉搖頭道:“并無證據!隻是口頭傳達。有中間人戶部郎中彭鑄傳話。”
話問到這裏,盧順之便和氣地說道:“那崔大人這裏,本官算是了結了。再請大人在這裏多留幾日。”
崔連舉點點頭,在卷宗上畫了押之後,便和獄卒回了牢房。
回去之後,四下無人之際,崔連舉終于再也忍不住,淚水漣漣,朝着皇城的方向連連叩頭:“學生罪孽深重,有負恩師,有負朝廷……”
現在他已經知道,那給事中注定與自己無緣了,那隻是一個餅而已,張庭瞻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自己去坐那個位置。
晚上獄卒送來了飯,崔連舉朝他略略點頭緻謝,然後便安靜用餐。
盧順之則趕緊整理了卷宗去了皇宮,他要趕緊向皇上禀報此事。
果然,等皇帝聽到盧順之的禀報之後,眉頭就鎖了起來。
事情之中透出着詭異,崔連舉作爲吳善中會試的學生,竟然受到了張庭瞻的指使,還沒有實證?
“去拿彭鑄問話!”
盧順之領命而去,在戶部官員的目瞪口呆之中,彭鑄也被請去了錦衣軍的衙門“喝茶”去了。
張庭瞻也知道這個消息,隻是淡淡一笑,并沒有什麽意外。
彭鑄與他的關系在表面上并不親密,亦不是師生,彭鑄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自保。
待盧順之回去之後,就開始夜審彭鑄,彭鑄自然一口咬定不承認。
“本官認識崔知縣,他可是江甯城的父母官!但本官絕對與他沒有任何瓜葛!”
這才是正常的抵賴套路,不過盧順之也不擔心,他自然有辦法。
“把崔大人帶來過堂!”
當即就有幾個力士下去帶人,但很快就慌裏慌張地回來了。
一個膽大的過去,附在盧順之的耳邊,說道:“大人,崔知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