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翰林院有個孔目,姓張。平日裏在這個清水衙門裏,多少也熏陶了一些,對于會試放榜的事情,他很是感興趣,而且這一科很是有一些翰林院老爺們的親友在應試。
隻是苦于囊中羞澀,他沒有錢财去酒樓客棧打探消息,隻得在放榜當日一早,便先去了貢院門口瞧熱鬧。
一早爬起來的時候,自家的娘子卻很是不滿:“一大早就亂竄,又捉什麽妖去了?”
張孔目一邊把靴子蹬上一邊說道:“你不懂!今兒可是貢院門口放榜的日子。”
那婦人卻嗤笑道:“你又不曾去考?湊這個熱鬧作甚?”
張孔目漲紅了臉,說道:“婦人之見!”然而心中卻也怏怏,看着床頭依舊熟睡的兒子,心中也生出了幾分念想。
既然婆娘不肯起來做早飯,那張孔目就隻能餓着肚子過去了。
貢院門口早早就人山人海了,所有的舉子們都伸長了脖子瞧着大門的方向。
終于金榜出來,人群便又往前擠了擠。
張孔目滿心地興奮,仿佛自己已經得了中,渾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氣,拼命的撥開人群,努力向前。
終于擠到了榜單前面,張孔目滿足地發出一聲贊歎,細細看了起來。
流連了許久,他還是不肯離開。
但周圍的氣氛卻有些不對勁了,終于有人開始大喊:“不公!不公!”
來應試的舉子都覺得自己能上榜——進不了一甲二甲,老子還不能進三甲?
所以很是有一些人跟着喊了起來。
張孔目沒有放在心上,哪次會試考完了,沒有幾個舉子鬧事?
但很快,他也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榜單上的幾個名字,竟然被一些人用爛泥給糊上了。
這種事情可很少見,他拉過邊上一個冷笑的舉子,問道:“這位兄台請了。這是個什麽狀況?”
那舉子先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發出很大的一聲“呸”,才說道:“你不是我們湖廣的,不知道!這個劉凡星,還有那個蕭叢,老子我呸呸呸!”
旁邊另一些氣憤的舉子說道:“這兩個人,在府學裏面,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當初中舉的時候大家就覺得奇怪,沒想到手伸的這麽長,一路竟然還考過了會試!”
張孔目奇怪地問道:“既然如此,那爲何還能來考會試?”
周邊的人都鼻子裏喘着粗氣:“人家上面有人呗!”但随即又興奮了起來:“這次到了京師,看你們怎麽過關!”
貢院裏的劉孚已經知道了外面的舉子在鬧事,但他沒有放在心上。就像張孔目想的一樣,哪一科沒有鬧事的人?
但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他的預料,竟然有中試舉子的名字被爛泥糊住,周圍的人卻都覺得理所應當,本鄉本土的人也都沒有要爲其發聲的樣子。
張庭瞻那邊也早早得了消息,這一點也不意外。
早在鄉試的時候他就開始準備這個事情了,幾個布政使司都開始着手,終于有了今天的兩個出頭鳥。
這兩個人他一定不會去保,包括湖廣的鄉試主考官,也就是那邊的提學副使李簡。
李簡是個貪财的,當初鄉試鬧出來的時候,他默許了李簡的處理方式——畢竟誰都有蒙對題目的時候,有時候運氣就是這樣。
可這一次,他不打算就此罷手,他要推一把。
賈環已經回了翰林院接着修史。
自打水力镗床被拿走之後,就再也沒了動靜。可賈環猜到,既然李永全沒有還給自己,那想必是有用的了。
賈環拿起筆,蘸了蘸墨,接着寫了起來。
忽然外面有個孔目闖了進來,在院子裏對正在喝茶的一些人說道:“放榜了!”正在公廨裏面忙碌的衆人不過略略擡頭,便接着動筆。
隻有幾個人比較感興趣,這些人是有親友在應考。
可張孔目接着說道:“外面的舉子鬧起來了,金榜都被爛泥糊住了!”
這個事情終于讓這群修史的人也感到詫異了,這可是恩科,竟然還有人敢舞弊不成?
劉孚終于也開始焦頭爛額了,中試的兩個人他已經打聽清楚,據說文章很是不怎麽樣,上次鄉試得中,竟然有傳言是“押題”。
這得有多大的運氣才能押中?而且現在是會試了,會試的題目一向是現場由主考副主考一同翻書決定,爲的就是防止考題洩露,如果這樣都能再次押中,劉孚自己也有些不信了。
思索再三,劉孚吩咐道:“來人,去把外面的舉子驅散了!”
每一科都是這樣,但取中就是取中,更改結果是不可能了,最多讓這兩個人落到三甲,選官的時候打發到偏遠的州縣,也算是給天下一個交待。
憑借着兵士們的力氣驅散了圍着貢院的衆人之後,劉孚便急急趕往皇宮,他要先向皇上禀報此事。
到了禦書房,鹹靖皇帝聽了劉孚的奏程,說道:“無事!不過有人在趁機挑事而已。就按陳閣老說的辦,選官的時候,讓他們去西北好了。”
這也算一個交待了。
内閣其他人也都沒有反對。這兩個人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是無法黜落的——試卷還在那裏擺着呢。
但到了下午,便有了風聲,道是《禮》房的考官,暗通款曲與考生,首藝七篇以“一朝平步上青雲”七字結尾,便可錄取。
這一下京城嘩然,劉凡星和蕭叢二人,本經正是《禮記》。
一朝平步上青雲,乃是前明天啓年間的作弊舊事。沒想到在本朝,依舊有人如此做。
“我等定要上書朝廷,去禮部!去通政司!要朝廷嚴查!”
這哪裏需要鼓動,隻需有個火苗,便一下子就成了燎原之勢。
本經選了《禮記》的考生自發地團結在一起,要去禮部讨個公道。
但當事人劉凡星和蕭叢卻很是長出了一口氣,他們并沒有以“一朝平步上青雲”這七字來結尾。
現在兩個人幾乎要成過街老鼠,與他們相識之人都遠遠地躲開。但他們二人卻不以爲意,能中皇榜才是硬本事——他們确實舞弊了,但卻不是這樣舞弊的。
恩科會試的舞弊代價極大,被抓到了更是要流三千裏,革除功名。
他們兩個也是小心翼翼,與翰林院的楚湘楚學士,借着同鄉之誼,才得以通了關節。
兩個人的關節俱是不同,就算試卷出來了,也能咬死不認。更何況,這次他們兩個的名次并不高,都落在的二百五十名以後。
就算文章差點,也能圓得過去。
兩個人自然不肯一同去禮部了,隻是留在客棧,叫了幾個小菜,喝起了悶酒。
現在謹慎爲上,兩個人雖是借酒澆愁,但也不肯說與會試相關的任何話題,隻是說起了南直隸的一些見聞,倒也有些自在。
消息傳到了翰林院,衆人都是一驚。
一朝平步上青雲,這七個字的殺傷力實在太大。
當年東林黨就因爲這事被趕出了内閣,現在主考又是一個閣臣,沒人敢亂說話了。
面對着來勢洶洶的舉子,朱淩親自出面了。
“諸位請放心便是了,朝廷自有公論給大家。”
在他看來,這并不是難事。既然有了具體的“論證”,那就把卷子調出來對一下便可以了。
安撫完衆位舉子,朱淩便急急趕往文淵閣,他要盡快平息這件事情。
劉孚卻不想調出試卷。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成爲了他的一個污點,若是再将試卷調出,那他将顔面無存。
隻是另外幾個閣臣都在勸他:“公潤,便将試卷調出,也好自證清白。”
劉孚卻覺得眼前的衆人都有些皮笑肉不笑,他不敢調出,萬一真的有那七個字,自己的仕途那就到此爲止了。
但他又無法說服其他人,這的确是個自證清白的機會,隻是他自己不敢去驗證罷了。
張庭瞻勸道:“公潤,離殿試還有段時間,但殿試之前,這個事情一定要有個說法。禮部被舉子圍住,在我朝可是頭一回。”
還有一句話,張庭瞻沒說,那就是“這可是恩科”!
他雖然沒說,但劉孚卻懂了,恩科舞弊,這還得了?
吳善中也勸他:“不管怎麽樣,還是查一查吧。外面可連通關節的字眼都出來了,朝廷要是還沒個說法,實在說不過去。”
陳敬軒雖然沒說話,但也是這個意思。
朱淩也勸道:“劉閣老,現在皇上雖然還沒有介入,但若是殿試之前還沒有個結論的話……”
劉孚終于頂不住了,是啊,恩科會試,出了這麽大的事,就是想隐瞞也不行了。
可爲什麽自己就是不敢去調試卷呢?
吳善中見狀勸道:“公潤先想一想,不急于今天。”
張庭瞻卻在想,今兒是不急,那明兒呢?又能拖到什麽時候去?說不定明兒皇上就要結果了。
賈環落衙回來之後,就見到賈蘭在自己屋子裏等着。
“你也聽說了?”
賈蘭有些後怕地點點頭,這一科出了這麽大的醜聞,他躲過去不是壞事。
賈環心道,幸好自己不用通關節,若是自己的文章平平,是不是也要走這一條路?他想了一個晚上,也不敢下結論。
待到第二天,鹹靖皇帝果然開始催要結果。
“既然通關節的字眼都出來了,那依朕看來,就把試卷調出來看一下。”
殿試在即,他不能任由事情再這麽發展下去了——早上盧順之就來報,舉子們又把禮部給圍了,而且這一次人更多,很顯然其他房的考生也參加了。
劉孚無奈:“那臣便去将試卷調出。”同時心中祈禱着,可千萬别有那七個字。
鹹靖皇帝便說道:“那就趕快去辦吧,早點安撫人心。”
劉孚低頭應是,便去安排簾官去調取試卷。
張庭瞻唇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他沒有離開禦書房,而是在這裏一起等結果。
半個時辰不到,便有小太監來報:“禀皇上,貢院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