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正在書房喝茶,吳善中府上的茶葉也是極好,湯色黃亮,嗅之令人心醉。
今天平治皇帝賜膳賈環,中間發生的事情他已經得知,估計吳善中也已經知道了。但他感到意外的是,吳善中竟然沒有想到和自己商議,難道他就不擔心被張庭瞻那邊占了先?
據他的消息,張庭瞻那邊已經和陳山成碰頭了,這個節骨眼上,他不願意落在下乘。
貿然登門,實非他本意,同爲内閣的閣臣,他上門拜訪并不能說是屈尊,但多少有點掉價——市舶司提舉一職太重要,值得自己親自跑一趟。
隻是首輔那邊已經和陳山成見面了,自己這邊若是還要通過别人傳話,中間花費的時間太多,而且萬一明天皇帝就提議開海禁,自己這邊就完全沒有應對了。
若說吳善中沒得到消息,那是假的,但他不想表現地太明顯——這是思維慣性,次輔若是表現太積極,很容易就會被理解爲想當首輔,這肯定會被打壓。來自首輔的打壓,次輔也不一定能能扛得住。
而且最近陳廷敬的表現,就很是積極,這想必已經引起了張庭瞻的留意。但自己若是一直不表現,說不定再過個幾年,陳山成就會成爲名義上的次輔了。
吳善中一邊往書房走,心裏一邊琢磨。他的确是已經得到了消息,之所以沒有動,是因爲他想先找賈環那邊談一下。皇帝的心思他大概能猜出一二,若真的想開海禁,當不會通過賈環這邊放出風來,但也不排除皇帝反其道而行之。
不過他現在不能去找賈環過來,痕迹太明顯,會遭皇上和百官的忌。原本打算過個幾日,但現在陳廷敬的表現來看,首輔那邊肯定已經着手準備開海禁的事宜了。
既然開始準備了,他能想到的就是最直接的位置,市舶司提舉。開海的港口,首選泉州,甯波,廣州這幾個,可能還會加上登州那邊。
首輔權勢再大,也不可能包攬所有的官職舉薦,所以,吳善中以爲,并不需要着急。
來到書房之後,吳善中先開口道:“廷貞這麽晚還沒歇着?”
陳廷敬心裏暗道:“我來的目的你怎麽可能不知道?”但嘴上卻說道:“祐方不也沒歇着?”說話的同時目視書房裏的丫頭,那丫頭看了吳善中一眼,見到自己老爺微微颔首,就安靜退出。
見到書房再無他人,陳廷敬就說道:“祐方,你就一點也不急?”
吳善中吹着茶碗裏的茶湯,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廷貞,有何事就需要這麽急了?”
“你可知道,現在首輔和陳尚書正在一塊?”
吳善中還是很淡定:“此事我并不知曉。”
陳廷敬暗罵一聲老狐狸,人家都抱團了,你還在這邊便裝,真的就不怕陳元複頂了你的位置?這一句話,讓陳廷敬一肚子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陳廷敬忽然福至心靈,若說能做到次輔的人會糊塗,他是一點也不信。唯一的解釋就是,吳善中那邊有他自己的消息來源,這個消息足以讓他保持鎮定。
若說吳善中和首輔有什麽協議的話,那他陳廷敬是不相信的,什麽協議也比不上首輔位置的誘惑和失去次輔位置的危機。
想到這裏,陳廷敬把心思壓下,暗罵自己沉不住氣,一開口就落了下乘。
“河南那邊又來了消息,道是已經深秋,災民若是沒有棉衣,恐怕難以過冬。眼下距離入冬已經沒多少日子了。”
陳廷敬馬上改口,說起了河南的事情。
賈環已經回了梨香院,在仔細思考皇上晚上說的話。作爲帝國的最高權利掌握着,一言一行肯定都有着深思熟慮的。賈環目前還猜不到皇帝的具體意思,但想來皇帝也在試探開海禁的可能性。
還有晚上王夫人說的,宮裏一位貴人有孕的消息。相比較前者,這個消息就不算太重要,即便皇上再得一個皇子,又能如何?除非齊王楚王都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這個小皇子才有機會身登大寶,否則就隻能陪跑了。但以兩位王爺的智商,這種事情肯定不會發生。
那當前最重要的,還是海禁了。
但賈環左思右想,都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傳達一個什麽意思,索性就不再想了,而是想起了其他的事情。
慈甯宮裏面,太後頭上正箍着錦帶,看着眼前的湯藥,不願意下咽。
平治皇帝勸道:“母後身體要緊,看在兒子的面子上,就把藥喝了吧。”
太後哼道:“你的面子,能讓這藥不苦麽?”
平治皇帝無言,太後七十多了,真是小小孩,老小孩,此話一點也不假,眼下連吃藥都要人來哄了。
平治皇帝還要再勸,外面的小太監進來回道:“禀太後皇上,賢德妃求見。”
太後一臉不愉快:“她來做什麽?難道不知道哀家身子不爽利?讓她先回去!”
平治皇帝卻道:“讓她先進來吧。”
小太監左右爲難,不知道該如何。
平治皇帝說道:“兒子在鳳藻宮用膳的時候,方才得知母後這邊的消息,賈妃那邊也是聽到了的。若是她還能安然坐着,那兒子就要想想她這個賢德妃還能不能做了。”
聽到這裏,太後便說道:“那就讓她進來吧。哀家倒要看一看,這個賢德妃能怎麽賢法?”
元春得到小太監的傳話之後,就趕緊進來了,随身帶着的,不過一張方子而已。
施禮之後,元春便開口道:“嫔妾母家的老太太之前也受風寒困擾,延醫用藥也要許多時日才能恢複康健。近日裏嫔妾弟弟來回,道是得了民間的土方子,見效甚快。嫔妾想着,太後這邊,或許用得上……”
平治皇帝說道:“先拿過來,請太醫斟酌一下!”
元春補充道:“那土方子據嫔妾弟弟說,煎成湯藥,并不苦口,老人小孩都可以用。”
不過幾日的功夫,連賈政都感覺到了京城的暗流洶湧,竟然有人在對他旁敲側擊了。還好有賈環提前知會,賈政就如實告知,自己不願再次出京,但這反而更讓人懷疑——大實話竟然把水攪得更渾了。
太陽依然在發揮着秋日最後的能量,隻是入了夜之後,露水甚大,已經見涼了。秋知了還在有氣無力地叫着,享受着這最後的時光。
一聲一聲,有氣無力的感覺讓人感到這些畜生是沒幾天活頭了。王熙斓在自家花園裏,正擡眼看着梧桐樹上的一隻,那隻知了不知道還是不是活着,已經許久沒有動彈。
“小姐,披上衣服吧,眼看着太陽都要落山了。”
王熙斓接過衣裳,略略披了一下,然後就看着那隻知了忽地一下飛走了。
“好極,好極!”王熙斓手舞足蹈地說道,見到那知了還能飛走,她心裏大爲高興。
那丫鬟接着說道:“聽說,賈府的三公子過來了,正在書房等老爺落衙。”
王熙斓看着她問道:“玉芝,你爲何要告訴我?”
書房裏,隻有王家的管家王玉堂能陪賈環說話。但他不知道賈環的來意,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奉承;本來王子勝也可以,但他上午外出之後,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而且即便回來了,想必王子騰也不希望他出來陪賈環說話。
忽而窗戶那邊人影一閃,然後賈環眼角的餘光就看到窗戶紙那邊被戳了一個洞,然後一個黑白分明的東西就湊了上來,在骨碌碌地打轉。
王玉堂顯然也發覺了,府裏面敢這麽做的人不多,他猜也猜出來是誰了。
悄悄看了一眼賈環,發現賈環那邊并無異樣,似乎沒有發現窗戶那邊的異常,心裏就略微安穩了一些。
外面的王熙斓讓玉芝給自己把風,一旦發現大老爺回來,就學布谷鳥叫。但她不知道,布谷鳥是候鳥,這個時候早就飛南方去了。
書房裏的賈環甚是沉穩,一點也不像這個年紀的半大少年。一身青色的官袍,雖說沒有自家伯父那绯紅色的好看,但也不是一般人就能穿得上的。
舉手投足之間,自然有幾分不一般的氣度在裏面,王熙斓想來想去也找不到詞來形容,隻是覺得和自家人有些不一樣,好似隻有大伯父身上能有這個痕迹。
裏面的說話聲她也能聽得到,和這個年紀的人普遍的公鴨嗓子不一樣,賈環的聲音卻充滿了不一樣,這很正常,前世的賈環可是有着普通話二級甲等證書,雖然現在說着金陵官話,但底子在,自然不一樣,說話還是會帶一些燕京那邊的口音,隻是王熙斓不知道罷了。
王玉堂和賈環的說話并沒有什麽營養,但王熙斓卻聽得津津有味。忽然耳邊響起了假假的鳥叫聲,王熙斓就拎着裙裾,颠着腳尖,低着頭,沿着牆角趕緊溜走了
然後就看到王子騰往書房來了。
看到王子騰到來,王玉堂趕緊起身:“老爺回來了,小人再去讓人重新備茶。”
王玉堂離開之後,王子騰手掌虛按,示意賈環坐下:“本來我也想去尋你的,既然你過來,那剛好。舅舅想問問你,海禁一事,可是有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