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報名的執事弟子擡起頭來,朝何呂施看了一眼。
何呂施稍稍一頓,沖下面點了點頭。心裏面就像有件事情突然落了下來,心道:“怪不得覺得少隻羊呢,原來是少了這隻。”
霜兒飛一般沖下來,徑直撲在石青峰身上,眨了眨一雙大眼,問道:“小師弟,你破鏡了?”
石青峰點了點頭。
霜兒又道:“真的呀?什麽時候破的?”
石青峰轉身指了指山路,道:“剛才,就在這來這兒的路上。”
霜兒皺起眉頭,似乎沒大明白。但很快便明白了過來,跳着腳道:“快快快,快讓他進去,他是我小師弟!”
那名執事弟子按照何呂施的指示,在報名冊上添了一個名字。
石青峰用了十六個月的時間,練到了四拳之地。比起之前那位最終練到七拳之地的師兄,快了整整一年!
這個速度讓童無忌在驚訝之餘更多的是不解。尤其是石青峰在踏進了三拳之地以後,修行速度可以說是一日千裏,對于内外之氣的感悟、控制,簡直到了爐火純青、信手拈來的地步!就像體内本來就有這樣一種能力,隻是現在被激活了過來。
放眼整個修仙大陸,哪怕是天資卓絕、百年不遇、精進速度令人發指的修仙天才,也沒有哪個能像石青峰一樣表現出如此精湛、娴熟的禦氣能力。
更準确的說,石青峰表現出了一種感覺,一種超越了絕大多數人的,對于“氣”的感覺。
童無忌甚至覺得,石青峰表現出來的這種感覺,似乎已經超出了人類!而且,随着這種感覺的出現,其心性似乎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從深潭中走出來以後,童無忌與他對了一拳。十丈之内,樹木盡折,就連地上的草都撲了一大片。
童無忌道:“你現在去天阙峰,或許還能趕上。至于破鏡,隻要你能在一炷香内跑到天阙峰,應該不成問題。”
石青峰抹了抹臉上的水漬,拔腿就跑。一路上山也好,樹也好,飛禽走獸也好,通通視而不見。
一路絕塵,風馳電掣,隻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便跑到了天阙峰。
觀禮台上,衆人對于這個姗姗來遲的少年頗有些好奇。尤其是東方正、慕北辰、王帽等人,更是像發現了什麽稀有物種一樣,争相伸着脖子朝石青峰站着的地方看了過去。
走進鍾林,石青峰來到第一口鍾前。鍾身一亮,現出字迹:一人讀經(太長經),有一人之感;千人讀經,有千人之感。爾有何感?
石青峰想也沒想,擡手在上面寫了兩個字:太長!
鍾身一暗,瞬間寂滅。
“這——”
石青峰上來摔了一跤,心中一愣,不由得皺了皺眉,心中念道:壞了,這下可能要栽了!
走到第二口鍾前,鍾身再次亮起,一行小字寫道:仙器譜記載,青雲門下曾有一把誅仙古劍,有通天之威,亦有滅世之力。請在下面繪出此劍。
他想起讀《太長經》時,确實在“仙器譜”一篇見過有關“誅仙古劍”的介紹。但現在突然叫他畫出來,卻是實在沒有印象。
鍾身再次暗淡下來。
走到第三口鍾前,他看到了自己最擔心的一幕:請寫出《太長經》中,鶴仙人寫給龜仙人的書信。
苦笑了一下,他直接越了過去。
當初剛來禦鼎山時,丁若塵教授他入門功課。但無論是讓他背誦《太長經》還是教授他其他仙史、仙理,都被他變成自己的理解裝進了腦子裏面。
就像他對于《太長經》的記憶:讨論并解釋天、地、人的關系。有的有圖,有的沒圖,黃色,線裝,有前言、簡介、目錄、索引,用于修行者悟性的啓示,理解,改進,加強和點化。通過視覺實現,有時也用觸覺。
這樣的答案,自然不是仙師們想要看到的答案。
前面他在回答對《太長經》的看法時,寫下“太長”二字,雖然是心裏面真真切切的想法,但顯然也不是仙師們想要的答案。
他心裏面有無數個問題,也有無數個答案。但他心裏面的那些問題,都不是仙師們想問的問題。他心裏面的那些個答案,也沒有一個是仙師們想要的“标準答案。”
他像走馬觀花一樣,接連走過十幾口編鍾。一路直下,很快來到了最後一口編鍾前面。而在這之前,他連一道題目的标準答案都沒有寫對,成績直逼王帽。
“該不會他也帶了一把錘子?或者其他東西?”
王帽低頭看了看庫管裏面的那個硬物,心裏面樂了起來。
觀禮台上,衆人望着石青峰接連放棄了十幾道題,隻剩了最後一道,禁不住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尤其是那些進過鍾林,看見過最後一道題目的人,更是無奈的搖了搖頭,覺得已經沒有任何看下去的意義。
最後一道題目,似乎是一道沒有答案的題目。
董棋寫出了一個答案,青鸾寫出了另外一個答案,就連交了白卷的王帽也在使用錘子之前寫出了一個答案。
但所有人都錯了。
最後一口編鍾上寫道:假若衆生需要你的欺騙,你會去欺騙嗎?
枯禅子手中撚動着的佛珠還有一顆。但在這顆佛珠前面,他停了下來。
陳玄清似乎有些困倦,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白色小丹,吞了下去。然後,使勁兒睜了睜眼,強打精神,望向鍾林裏面。
石青峰在最後一口鍾前站了許久,直到執事弟子宣布叩鍾考試的時間已經用完,皺着眉頭走了出來。
他沒有留下任何答案。無論對,還是錯,他幾次擡起手來,又幾次放了下去。
觀禮台上,衆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放開了心裏面緊繃着的心弦。
“這最後一道題目,終究還是沒人能夠答出!”
有人唏噓道。
“你賭輸了!連董棋、青鸾都沒能答出來的題目,他怎麽可能答出!”
有人打賭赢了,興高采烈。
“倒數第一也有人搶啊!”
有人看了看王帽,又看了看石青峰,打趣道。
……
枯禅子微微一笑,現出慈悲相。拇指輕輕一動,撚過最後一顆佛珠。
“咚——”
鍾林裏面突然傳出一聲鍾響,就像有座藏在深山裏面的古廟,突然有人走了進去,撞響了裏面的古鍾。
古鍾上,塵土簌簌而落,露出斑駁鍾身。上面魑魅魍魉,兇相畢露。鍾聲一響,紛紛蜷作一團,瑟瑟發抖。
這警世之音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将觀禮台上坐着的衆人全部卷了進去。
“咚——”
第二口鍾接着響起。衆人心頭一亮,仿佛從一個幽深黑暗的洞中走了很久,最後聽到鍾聲,眼前一亮,看見了出口。
“咚——”
第三口鍾響起。衆人心頭一沉,仿佛看見一葉扁舟,于風浪中飄搖而行,漸行漸遠。突然,有巨浪打來,小舟随浪而上,眼見着就要傾覆,但在最後關頭,又有驚無險的落回了水面。
少了一隻漿。
“咚——”
又一口鍾響起。衆人耳畔傳來隆隆之聲。猶如山石滾落,無處可躲;又似大車奔來,避無可避。突然又有虎豹豺狼守在一側,伺機趁火打劫。幾名年輕弟子急出汗來,左顧右盼,手足無措,但就像被牢牢綁在了椅子上面,隻能坐以待斃。
……
鍾聲一下接着一下,直到第四十四口編鍾響過,終于停了下來。
衆人回過神來,誰都沒有出聲,也都沒有鼓掌。仿佛經曆了一場大夢,又像走過了一生。
林逾靜緊緊皺着眉頭,想起往屆叩鼎禮上自己設置的考題,陷入了沉思。
何呂施作爲本屆叩鼎禮的主考官,面對剛才鍾林裏面傳出的動靜,心中毫無波瀾。
因爲留在鍾林裏面的那一分禅機,本來就是禦鼎山的主意。
這屆叩鼎禮,他不僅找了雲涿光,還找了陳玄清。讓陳玄清帶着他去了一趟芥子寺,去向禅子求了一分禅機,也就是最後一口編鍾上出現的那道題目。
而枯禅子這次前來觀禮,也是受了芥子寺住持的委派,來這天下第一的修仙大派,看一看道門中人對于天下、對于蒼生的理解。
百餘年前天下大亂,佛道聯手解救蒼生于水火之中。百餘年後,尚若再起戰火,佛道兩家是不是還能像之前那樣聯起手來,共同抵禦強敵,以民爲貴,山門次之?
禦鼎山想知道答案,芥子寺也想知道答案。
于是,何呂施在叩鼎禮開始之前去了一趟芥子寺,去求了一分禅機。
枯禅子看着石青峰停在最後一口鍾前,猶豫了很久,幾次擡手,又幾次放下,終究沒有寫出自己心裏的答案。
當看到他最後從鍾林裏面走出來時,枯禅子微微一笑,緩緩松了口氣。撚過最後一顆佛珠,誦了一聲佛号。
一百零八顆佛珠,終于轉完了一圈。
“此子,能敬蒼生。”
枯禅子心中念道。
石青峰沒有寫出自己的答案,是因爲既不想欺騙蒼生,也不想欺騙自己。
就像當初離開寺廟的時候,師父告訴他的那句話: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他那時候不大理解,現在好像明白了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