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從他鼻尖上輕輕滑過。
沿着鼻尖往下,依次滑過嘴唇、下巴。然後收回手指,伸出舌頭,舔了舔指尖。
石青峰感覺自己被牢牢固定在了牆上。眼睜睜看着那張紅撲撲、嬌滴滴、氣喘籲籲的面孔,心跳驟然加速,呼吸越來越短促,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
那女子的手指從他鼻梁上滑過,就像一條冰河流過火山,從上到下,肆意而行,所過之處一切成冰。
“你有多久沒出門了?”那女子将手指從嘴裏取出,撅了撅嘴,眼神中充滿了沮喪、失落。
“啊?”石青峰皺了皺眉,有些不大明白。
“你身上的味道一點兒都不新鮮,就像那些發黴的經書一樣。”
石青峰明白過來,尴尬的笑了笑,道:“原來你用鼻子,就能聞出我有沒有出門啊!”
那女子伸出舌頭,用手指着說道:“還有舌頭。”
稍稍一停,突然精神一振,眸子裏迸出光來,緊緊抓住石青峰的雙手,央求道:“你可不可以去外面待上一會兒,然後再進來讓我聞聞!”
說罷,一眨不眨的盯在他臉上,眸子裏的期待之情像要滿溢出來。
石青峰微微皺眉,有些不解。但看到她充滿期待的樣子,還是點了點頭。心道:正好自己也想出去轉轉,或許能趕上那輪月亮,還在天上。
轉身打開房門,石青峰長長的籲了口氣,徑直走了出去。
禦經閣外,冷暖正好,風也正好,就連天上那輪圓月,也是不濃不淡,溫涼如水。
兩名卷簾弟子見石青峰出來,略感驚訝,同時欠了欠身,作揖行禮。
石青峰從地上撿起幾片花瓣,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似乎還是春天的味道,還像剛來禦經閣時見到的那般。
擡頭望去,樹上趴着一隻黑貓,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既然是出來轉轉,那就到處走走,多在外面待會兒。”
石青峰心裏想道。
沿山路往北,是涿光峰弟子們居住、修煉的地方。往南,地勢越來越高,石青峰站在高處,極目遠眺,望見一條玉帶,就像天河掉在了地上,把星星留在了天上。
一路上經過的山石、草木、山路上的枯枝,石青峰一一用手摸過,也學着書房裏面那個女子的樣子,用鼻子、舌頭去品嘗個中滋味兒,體會天地間的諸般覺識。
偶爾聽到蛐蛐的叫聲,也停下來多聽一會兒。劃過天際的流星,也随着它一起飛過,直到消失不見。隻希望一會兒回去,那個叫做“紫薇”的女子也能感受到他所看到、觸到的一切。
盞茶之後,石青峰轉回禦經閣中,進門時向兩名卷簾弟子微微點頭示意,帶着一身輕松,走了進去。
海棠樹上更高的地方,另外一隻黑貓打了個哈欠,慵懶的閉上了眼睛。
走進書房,紫薇迫不及待站起身來,迎到門前,輕輕關上房門,圍着石青峰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嗅了一遍。
石青峰從袖子裏摸出一朵淡黃色的小花,遞到紫薇跟前說道:“山路上摘得,送給你。”
紫薇神色一愣,小心翼翼捧在手裏,像得了一件極其貴重的寶貝,閉上雙眼,湊上前去使勁兒嗅了嗅。
然後,歡快的蹦了起來,猛然摟住石青峰脖子,歡呼雀躍着在他臉上蹭了幾下。
石青峰對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有些不知所措,由着她高興了一番,問道:“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紫薇将小花插在頭上,轉頭問道:“好不好看?”
石青峰稍稍一頓,說道:“你問的是人還是花?”
紫薇努了努嘴,輕輕吐出一個字來:“呸——”
石青峰笑了笑,又道:“今晚的月亮很圓,山南邊有條河流,就像有月光注入了裏面。”
紫薇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眸子裏又變得黯淡無光,意味深長道:“我都快記不清月亮的樣子了!”
說罷,把頭上那朵小花摘了下來,又呢喃道:“自從我來了這裏,就再也沒有見過月亮。”
石青峰心中一動,問道:“你在這裏抄經多久了?”
紫薇想了一下,低着頭,朝石青峰伸出了五根手指。
石青峰瞧了瞧她的模樣,說道:“五年?”
紫薇搖了搖頭,又噘起了嘴,像極了一個被人欺負的小女孩,委屈道:“這裏面的經書,我已經抄了五遍!”
石青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細看了看面前這個正值妙齡的女子,問道:“你——說的是五年還是五遍?”
“五遍!”
紫薇噘着嘴重複了一遍。
石青峰不敢想象“五遍”是個怎樣的概念,更不敢想象這對一個人來說意味着什麽。
看書之前,他粗略的測算了一下,用一目百行的速度看書,看完禦經閣裏面的書,大概需要十年,而且還沒算上内閣裏面的書籍。
翻一遍需要十年,五遍就是五十年!
抄呢?抄一遍需要多少年?五遍又需要多少年?
石青峰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
除去抄經五遍,還有一件事情讓他更加不敢去想:眼前這個女子,多少歲了?是不是人?
紫薇看出他心中的疑惑,歎了口氣,說道:“當年涿光峰峰主把我關在這裏,叫我抄經一千遍,或者——把那面牆壁寫破,才肯放我出去。”
石青峰道:“把牆壁寫破?”
紫薇道:“我抄經的地方,是在内閣裏面最上面一層。那裏有一面牆壁,我平時抄經就是蘸着清水,把經書寫在牆壁上面。”
石青峰想象了一下,問道:“既然是蘸着清水,你怎麽知道抄了多少?再說也沒人知道你到底抄沒抄啊!”
紫薇道:“即使沒人監視,我也絕不敢少寫一個字!”
石青峰疑道:“爲什麽?”
紫薇道:“你不要問了,我不能告訴你。”又指了指眉眼正中的那個墨點,接着說道:“我每寫錯一個字,這裏就像針紮一樣痛。隻有重新寫過,疼痛才會消失。”
石青峰盯着那個墨點看了幾眼,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又怕會引起什麽變故,隻好作罷。
沉默了會兒,問道:“這個墨點是涿光峰峰主給你點的?”
紫薇點了點頭。
石青峰猶豫了一下,又問道:“你——是不是人?爲什麽會被關在這裏?”
紫薇沉默不語,似乎想起了什麽。呆了半晌,喃喃自語道:“我是自願被關在這的。”
石青峰有些不解,但看到她那副消沉落魄的模樣,心中不忍,也就沒有再問。
過了片刻,突然雙眼一亮,想起一件事來,對紫薇說道:“你等一下,我有辦法讓你看見月亮!”
說完,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不消一會兒,拿着一件衣服來到書房,對紫薇說道:“把這披在身上,别讓人看到你。”
紫薇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搖了搖頭,說道:“不行的。我出不了禦經閣。”說罷,指了指眉眼正中的那個墨點。言下之意,是說自己受制于這個墨點,無法出去。
石青峰笑道:“不用出去,你隻要站在門口就行。”說罷,拉着她蹑手蹑腳的走了出去。
禦經閣大門敞着,門口兩名當值弟子依然站在兩邊。
在距離門口兩三尺的地方,放着一個盛了水的銅盆,盆裏一輪圓月,皎潔無暇,暖意溶溶。
天上一個月亮,水裏一個月亮。天上的月亮照進水裏,水裏的月亮照進了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