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石青峰早早收起書本,跑到内閣中睡了一覺。睡到子時左右,從内閣來到外閣書房,既不看書,也不睡覺,用兩大摞書把自己擋在中間,趴在桌子上假裝睡了過去。
趴了一會兒,又起身來到門口,探出頭去左右看了幾眼,然後虛掩房門,重新趴到了桌子上面。
石青峰心裏想着,尚若那女子今夜再來,一定把她捉住!是人是鬼,到時候一問便知!
爲了防止自己真的睡過去,他還随身帶了一個用竹片做成的夾子,每次昏昏欲睡之時,便用夾子在大腿内側夾上一下。
甚是管用!
然而,一直等到四更時分,連一個人影都沒見到。最後實在熬不住了,兩眼一閉,結結實實的睡了過去。
第二天晚上,石青峰故技重施,先在内閣睡足,然後去外閣中以逸待勞,欲擒故縱。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石青峰耐着性子守了八天,但八天下來,卻連一個人影或者鬼影都沒見到!
這八天來,由于睡眠充足,身體狀況得到了明顯改善,連打呼噜的毛病也一并改了過來。内閣裏面的執事弟子聽不到打呼噜的聲音,終于也能安心入眠。白天見了這位“閣主”,個個臉上帶着微笑,向他作揖請安時,聲音也比之前洪亮了許多,而且底氣充足,就像是之前生了一場大病,現在終于恢複了元氣。
又等了兩天。還是毫無收獲。
但這并沒有讓石青峰産生動搖,反倒更激起了他的興趣。這些天來,他漸漸養成了一個習慣:白天看書,晚上早睡,然後從子時開始,去外閣書房中以逸待勞。四更以後,若無結果,便繼續睡覺。形成習慣以後,他已經不需要用夾子夾醒自己。剛開始的時候,他靠着強迫自己回憶、琢磨各種事情,以便讓大腦保持活動,保持清醒。現在一段時間下來,他把趴在桌子上的時間變成了放空、冥想的時間。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他想起在北溟時陳玄清念給他的口訣,每晚按照口訣上所講,坐觀自照,凝神以察,漸漸的竟對那一分北溟氣象有了一些體會。
待到第十五天的晚上,石青峰照舊來到外閣書房,将桌子上的書碼放整齊,堆了兩大摞,把自己擋在了裏面。
現在他已經放平心态,已經不再像初時那樣,整晚上充滿期待,整晚上心癢難耐。
他算了算日子,今天正好是十五,白天天氣很好,此時應該會有一輪圓月挂在天上。
想起外面的那輪圓月,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月亮了。自打來了禦經閣,夜以繼日伏案勞作,甚至連晚上睡覺的時間都壓縮到了最低限度。對于外面的世界,對于山間的那些明月清風,朝陽晨露,似乎已經有些生疏。
來禦鼎山一年多的時間,他漸漸習慣了這裏的一切。有時候,甚至會有一種錯覺,感覺自己從小便生在這裏,長在這裏。
而那個自己待了十年的地方,已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有些陌生,模糊。
待到四更時分,如果還是一無所獲,就去外面走走。或許能趕上那輪圓月還在天上。
石青峰心裏想道。
燭火搖曳,照的人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中,石青峰突然聞到有股似曾相識的幽香傳了過來。接着,感覺有一道極其細微的輕風,一飄而過,在他身上撫了一下。
幽香入鼻,他感覺有些恍惚,趕緊用牙咬了咬嘴唇,又使勁咬了咬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
凝聚起精神,他清楚地感覺到有人進了書房。甚至能夠感覺到那人來到書桌前面,帶起些許輕風,眼前的燭光跟着晃了幾下。
來人拿起一本書來,靜靜地翻了一會兒。然後放下書本,繞着桌子轉了幾圈,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紙筆?
爲了不讓來人看出刻意準備過的痕迹,石青峰事先把紙筆随意丢在了一邊。
來人從桌子上接二連三拿起書來,粗略一翻,便放下再換一本。接二連三翻了五六本,終于停下翻書的動作,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麽,一時間沒了動靜。
應該是之前那張紙條,幸虧自己看完以後又把它夾到了書裏!
石青峰心裏想道。
過了少許時候,那人再次傳出了動靜。隻聽她取來紙筆,小心翼翼的磨了會兒墨,然後鋪開紙張,窸窸窣窣寫了起來。
石青峰算準時機,料定她此刻的心思全在紙筆上面,猛一睜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手去,捉住了一隻玉腕。
纖纖細腕,不盈少年一握!
石青峰感覺手中之物又細又滑,又軟又嫩,忍不住松了松手,生怕稍有不慎會把那女子的手腕捏壞。
“啊——”
紫衣女子發出一聲嬌呼,低下頭去把臉扭向了一邊。
借着燭光,石青峰終于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比起之前夢裏所見,燭火映襯下,這個女子更加嬌弱,仿佛天生一副病體,讓人看了忍不住心生憐憫。但在這憐憫裏面,又讓人忍不住心生愛意,甚至有些欲罷不能,難以自已。尤其是那張極其标緻、又帶了幾分妩媚的臉蛋兒,簡直叫人看過之後神魂颠倒,随時都會陷在裏面無法自拔。
石青峰甚至覺得,眼前這個女子,比他心裏面那個紅色的身影還要好看許多。
但仔細一想,兩個人的好看似乎又有些不同,至于哪裏不同,他也說不明白。
在那女子手腕下方,鋪着一張白紙,上面寫了幾行字,但寫完之後卻又塗掉,隻看到黑漆漆的一行,看不出寫的什麽。
那女子被石青峰突然抓住,心中惴惴不安,身體微微發抖,就像被獵人抓住的獵物一樣,眼神中充滿了恐懼,也充滿了絕望。
石青峰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把房門從裏面關上,自己靠在門上,堵住門口,這才松開了手,對那女子說道:“放心吧,我傷害不了你的。”
他本想說“我不會傷害你的”,但轉念一想“我傷害不了你”似乎比“不會傷害你”更能讓她放下戒備。而且,這也是一句肺腑之言。
那女子靠在另外一邊的牆上,依舊低着頭,扭向一邊。
石青峰又道:“我叫石青峰,你是‘紫薇’吧?”
那女子神色一動,還是一言不發。這讓石青峰有些頭疼。
想了一下,石青峰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本書,帶着歉意說道:“你——反映上來的問題,我看到了。這段時間太累,睡覺吵到你了,實在抱歉!十分抱歉!”一面說着,一面低了低頭,表示歉意。
那女子見他一副誠懇的樣子,微微轉了轉臉,嗫嚅道:“其實,也沒什麽。這段時間聽不見你的動靜,反倒——有些睡不着了。”
說罷,臉上一紅,泛起片片紅暈,更增了幾分嬌美。
石青峰笑了笑,見她終于肯開口,心裏面懸着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到了地上。剛才想她要是一直不肯開口,自己也不能把她關在這裏,而有了這次遭遇,下次再想見她,恐怕比登天還難。
那女子頓了頓,聲音比剛才大了些許,歉然道:“其實,說抱歉的應該是我。三更半夜不請自來,是我唐突了你。”
石青峰笑了笑,道:“上次是四更,這次是半夜。下次什麽時候來,提前告訴我一聲。”
那女子雙眸一動,泛起點點漣漪,不經意間灑在了石青峰臉上。石青峰與她目光一對,心中突然一顫,像是被那道目光勾去了魂魄,隻覺神識一滞,生出幾分迷離。
這時,隻見那女子昂了昂頭,斜眼瞥了石青峰一眼,說道:“沒有下次。”
語調輕快活潑,帶着幾分調皮,幾分淘氣。
不等石青峰接話,又接着說道:“就是有,也不告訴你!”
石青峰呵呵一笑,感覺和自己相比,眼前這個女子才是一個孩子。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就像他來禦鼎山之前,在山下見到的那些孩子。
但山下那些孩子,又怎麽能和眼前這個“孩子”相比?一個是泥土捏成的,一個是用璞玉雕刻而成。而且,是一塊人間罕見的曠世美玉!
那女子見石青峰隻顧傻笑,伸出小指在硯台上蘸了一下,輕輕一彈,不偏不倚,正好彈中了他眉眼正中的地方。
石青峰剛要擡手去擦,卻被那女子止住說道:“别動!這樣才公平!”說完,伸出如蔥玉指,指了指自己眉眼正中的地方。
石青峰定睛一瞧,隻見在她手指的地方,也有一點墨痕,似乎是被人用筆在上面輕輕點了一下。
那女子把蘸有墨汁的小指放到嘴裏shun了幾下,拿出來對着燭光一晃,隻見那根小指的指肚、指甲竟然變成了彩色,就像剛才蘸的不是墨汁,而是伸到彩虹裏面蘸了幾下。
石青峰眼睜睜看着黑色變成彩色,突然想起了之前那句用來騙霜兒的話:你心裏想着什麽顔色,就能磨出什麽顔色的墨。心道:難不成一語成谶,真有這種奇事?
那女子見他一臉驚訝,大大方方繞過桌子,來到他面前,慢慢的湊上前來,湊到他面前不到三寸的地方,從上到下一寸一寸的看過,一寸一寸的嗅過,從頭發到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巴、下巴,就像看一件古董一樣,饒有趣味的看了一遍。
看完以後,舔了舔嘴,意味深長的說道:“真好看,我好多年沒有見過人了!”
……
石青峰聞言一驚,剛才見她走來,心裏本來就有些緊張。現在被她湊到臉上嗅了一通,雖然香氣襲人,嬌chuan籲籲,但那種被貼面嗅過的感覺,就像被一隻野獸按在了身子底下。
尤其是被嗅過之後,又聽到了一句頗耐人尋味的話:我好多年沒有見過人了!
石青峰忽然生出一種直覺,被捉住的不是那個女子,而是他自己!
想到這兒,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愣在當場,不知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