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峰套中了雷澤峰東方正送的小葉紫檀搓衣闆,東方正獨得寵幸,一張肉嘟嘟、圓乎乎的小臉就像盛開着的向日葵,朝衆人挨個轉了一圈,抱着拳道:“願賭服輸!願賭服輸!”
其他人雖然心中不甘,但看到東方正把石青峰嚴嚴實實的擋在身後,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好撿起自己的東西,悻悻的去了。
“石師弟,趕明兒來萬仞峰喝茶啊!”
“石師弟,我最近煉制了一種‘逍遙丹’,有空過來嘗嘗!”
“石師弟,回頭來涿光峰看書啊,我有獨家珍藏的孤本!”
“石師弟,記得把東西轉交給玄清師叔啊,那個桂花糕粘牙,小孩子不能吃!”
……
衆人臨走的時候,仍然心有不甘,把自己的家底兒、私貨争相亮了出來。當然,也有人另辟蹊徑,打起了向日葵的主意:“東方師兄,我從老家帶了副字畫過來,您是行家,回頭您給掌掌眼!”“東方師兄,上次來看我的那個表姐,過陣子可能還要過來,到時候我去喊你!”“東方師兄,山下新開了一座落鳳樓,聽說是浣花宗開的,回頭咱去看看。”
……
打不過他的時候,你就加入他。這個道理,很多人都明白。
東方正滿臉堆笑,把衆人一一送走。直到千浔峰上過來收拾屋子的兩個執事弟子進了屋裏,開始忙活起來,這才拿起那塊小葉紫檀搓衣闆,雙手托着送到石青峰跟前,一本正經說道:“石師弟,你看看這木料,南海大荒山正宗野生,就這紋理,起碼要兩千年以上才能成材!你看這光澤,這顔色,從紅棕到紫黑,不瞞你說,我家祖上五代,專門替皇都挑選木材,就這塊闆子,曆經我祖爺爺、我爺爺、我父親,三代盤玩,放太陽底下都能反光。就這包漿,就是送到皇室貴族手裏那也絕對是上品!”
石青峰見他說的興起,不忍心打斷他,任由他聒噪。
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這兒。關于搓衣闆的用法以及一些說法,他以前在書上看到過,但能把一塊闆子用出包漿,這個境界,他不得不折服!
在聽東方正講話的時候,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另外一個人。一邊聽别人說話,一邊想自己的事情,這個技能他早就已經掌握。爐火純青。
直到那兩位執事弟子收拾完畢出來,東方正終于抹了抹口水,收住話柄。
石青峰回過神來,目光突然凝在他臉上,盯住他道:“你——像一個人?”
東方正神色一怔,随即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扭捏了一下,道:“何呂施!對不對?石師弟真是好眼光,第一次見面就看出來了!何呂施——是我的表外甥,我是他表舅!”
他怕石青峰聽不明白,又補充道:“他是我姑姑家大表姐的兒子,就是他介紹我來的禦鼎山。”
石青峰驚訝道:“姑姑她老人家,不,是表姐她老人家——”
東方正道:“早就沒了!我那姑姑比我爹大十多歲,我表姐比我爹小十多歲。我爹在快九十的時候才有的我,是外房生的,打小兒沒見過老娘。”
石青峰聽到這裏,心裏突然有些酸楚,目光呆滞,凝視了半晌,自語道:“我也沒見過老娘,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頓了一頓,又道:“不知道她有沒有見過我,知不知道我叫石青峰。”
東方正見勾起了他心中酸楚,有些過意不去,撓了撓頭,将手裏的闆子塞到他手裏,道:“我該回去了,一會兒師父還要考我功課。”
說完這句,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走了幾步,突然仰起頭來,擡起手,在臉上狠狠地抹了一把。
“師弟,你怎麽哭了?誰欺負你了?”霜兒從屋裏出來,與石青峰并排坐在門檻上,伸出兩隻沾滿了墨汁的小手,在他兩個眼角抹了幾下。
石青峰轉過臉來,摸了摸霜兒的頭,擠出一個笑容,道:“大家都來看我,感動到我了。”
霜兒聽到這裏,突然往他身上一撲, “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邊哭邊喊:“前兩天——前兩天我以爲你要死了——”
一顆心懸了幾天,終于在放下的時候砸中了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石青峰十二年來,第一次對自己堅持的東西有了動搖。
聽見霜兒嚎啕大哭,假山後面忽然轉出一個人來。
那人穿的甚是單薄,雖然才過冬天,卻隻穿了一件紅色的單衣,被冷風一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朱唇輕啓,露出兩排皓齒。臉上泛起幾片绯紅,映着陽光,猶如雪地裏一棵花樹,格外嬌豔。
霜兒見到來人,站起來抹了把淚,抽抽搭搭的走了過去:“瀾瀾姐姐!”
“霜兒,怎麽了?誰欺負你了?”月微瀾見她臉上手上到處都是墨汁,強忍住笑,掏出一塊手帕,蹲下來替她擦了一遍。
擦完以後,領着她走到門口,看見石青峰臉上也有不少墨汁,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隻笑了一下,便立刻繃了回去,瞪圓了一雙杏眼,撿起地上那把粉色的木劍,戰戰兢兢的指了指他,道:“你,你爲什麽欺負霜兒?”
石青峰擡頭笑了笑,盯着她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月微瀾一愣,雙頰立刻泛起片片紅暈,噘起了嘴,把另外一隻手也放在了木劍上面,往前送了一下,道:“你,你胡說什麽呀!再說——我就不客氣了!”
霜兒破涕爲笑,拽了拽她的衣袖,道:“瀾瀾姐姐,不是他!他是我小師弟,叫石青峰。”
月微瀾收回木劍,伸手指了指兩個人臉上的墨汁,道:“那,這是怎麽回事?”
霜兒道:“哎呀,這個,這個我也說不明白。反正就是他沒有欺負我,他是我師弟!”
說到“師弟“兩個字的時候,故意停了一下,伸着脖子,把聲音拉的又高又長,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了一個師弟,再也不是千浔峰上最小的小師妹。
月微瀾道:“那——是我錯過他了。”想要給石青峰道歉,又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一張粉臉又熱又漲,就像喝醉了酒。
石青峰笑道:“你沒有錯過我,我在這兒呢。”
月微瀾心裏一急,知道自己錯了個字,被他抓住了把柄。伸出如蔥玉指,指着他跺了跺腳,道:“你這個人——怎麽這樣!”說完拉起霜兒,跨過門檻進了屋裏。
屋子裏面,早已收拾的幹幹淨淨。兩個人好久不見,相談甚歡。聊到最後,霜兒說剛才來了好多人,還都帶了東西,有黑竹劍、轟雷木彈弓、玄黃丹、小人書……一口氣說了好大一堆。
月微瀾聽了半晌,皺了皺眉,道:“都帶東西了啊?”
霜兒歎了口氣,眼神中充滿了遺憾,道:“唉!帶是都帶了!但是那個敗家玩意兒都給退回去了!”
又道:“那麽多東西,都給退回去了!隻留了一塊木頭,你說氣不氣人!”
月微瀾見她字裏行間盡學大人的口氣,忍不住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想了片刻,悄聲道:“霜兒,我到這兒來——是不是也得帶點東西才好?”
霜兒一聽這話,頓時來了精神,盯着她皺了皺眉,道:“你——沒帶東西來嗎?”
“我——”月微瀾欲言又止,渾身上下裏裏外外找了個遍,除了剛才用來給霜兒擦臉的那塊手帕,再也沒能找出第二件東西。
作爲禦鼎山掌門真人的掌上明珠,從來都是别人送她東西,她幾時送過别人東西?
霜兒像zhui債一樣死死地盯在她身上,看着她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找了一遍,最終回到了那塊沾滿了墨汁的手帕上面。
月微瀾滿臉通紅,就像剛從爐子裏取出來的火炭。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雙手撕扯着那塊手帕,站起來走到了門外。
月微瀾與霜兒進屋以後,石青峰便離開門檻,往外走了幾步。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是他從書上讀到的道理。偷聽别人說話,便是不合于“禮”,不管主動還是被動。
月微瀾走到石青峰身邊,眼波流轉,雙頰通紅,一顆心怦怦怦跳個不停,張了好幾次嘴,終于鼓起勇氣說道:“我這次來的匆忙,沒帶什麽東西,隻有——”
石青峰等着聽她說完,卻突然感覺左臉一熱,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忙不疊把手捂了上去。
轉頭一看,隻見月微瀾低頭側目,滿臉通紅,雙手緊緊拽着衣角,卻是在他不注意的時候,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明白過來之後,石青峰突然有點手足無措,一隻手捂在臉上,也不知道該放下,還是該一直捂着。
書上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何況是這麽貴重的禮物!但此刻自己手裏除了那塊小葉紫檀搓衣闆,再也找不出任何東西。
兩個人僵在場中過了好大一會兒,石青峰終于鼓起勇氣,對月微瀾道:“我——我也沒什麽能給你的,隻能——”
說罷,猛地一扭頭,也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月微瀾杏眼一睜,朱唇輕啓,心裏面猶如起了萬丈波瀾,稍稍一頓,拔腿跑了出去。
快到轉角的時候,突然聽見石青峰在後面喊道:“你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石青峰從後面追上來,将一張疊的整整齊齊的紙遞到她手裏,喘了口氣,道:“等你到了天阙峰以後——”
月微瀾還沒等他說完,已經将紙打了開來。隻見上面工工整整的寫着:“人參,當歸,枸杞,山萸肉,熟地黃,麸炒白術,酒女貞子,炒白芍,茯苓,黃芪,肉苁蓉,一碗水煎成半碗,每日一副,萬望堅持!”
石青峰接着說道:“等你到了天阙峰以後,把這個交個何呂施長老,讓他一定堅持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