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童生走到門前輕輕掩上房門。石青峰道:“大白天的關門,豈不是告訴外面的人說屋裏的人正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房門開着就好,這樣有人偷聽的話也能看見。”
方童生感覺在理,又打開房門,盡量開到最大。回到桌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倒不是真渴,隻是覺得堂堂一座書院的山主,給他一個老童生倒茶是他的榮幸,不能白白浪費了這份殊榮。
他放下茶杯,接着說道:“剛開始幾年,翟先生兢兢業業,無論是教學的事,還是書院裏的其他雜事,隻要找到他,絕不推辭,而且盡職盡責,全力以赴。那幾年,書院裏所有的先生、學生,都對他有口皆碑,也從心裏認定他是‘大先生’的合适人選。然而,好景不長,這樣過了七八年,也就是翟先生被拜爲‘大先生’之後的第三年,書院裏面忽然傳出來一件醜事——有個女學生懷了孩子!”
方童生露出憤憤之色,重重的歎了口氣,道:“那女學生才十五六歲,是山城裏面一戶窮人家的孩子。長相水靈,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也不知道是哪個喪盡人倫的畜生,居然暗中行那道德敗壞之事,偷偷糟蹋了那女學生!更讓人氣憤的是,那女學生被人糟蹋懷了孩子以後,顧山主還沒來得及過問,那女學生便獨自跳下山崖死了。”
石青峰心裏一動,忍住沒有出聲。
方童生瞥了眼門外,壓低了聲音說道:“有傳言說,有人看見那女學生夜裏去找過翟先生,在他屋裏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也就是從那次事件開始,人們看待翟先生的目光起了變化。”
他換了副口氣,又道:“事後,顧山主親自登門,去那女學生家裏賠禮道歉,又給了一大筆賠償。讓人奇怪的是,那女學生的家人不哭不鬧,居然坦然接受了這件事情。再到後來,顧山主暗中調查過此事,讓人不解的是,那女學生的父母閉口不談,一個字也不肯透漏。顧山主隻能不了了之。”
石青峰道:“是不是被人威脅?”
方童生道:“顧山主想到過這種可能。但用盡了法子,無論怎麽問,那戶人家死不開口。還說不要再打擾他們,他們不想再回憶起此事。”
石青峰又道:“那戶人家在哪兒?能找到麽?”
方童生無奈的笑了笑,道:“早就搬走了。事情平息之後,大約過了半年,那戶人家便搬離了蚩山城。聽街坊們說,是搬走了。但到底是死是活,誰知道呢?”
方童生想了一下,理了理思緒,接着說道:“那件事情以後,顧山主加緊了對‘明德堂’的管理。規定日落以後,所有人不可離開明德堂。如有急事,必須先向他禀報,待他同意以後才可離開。”
“要是他不在書院呢?”石青峰問道。
“山主不在書院,當然由大先生做主。”方童生道。
“後來,書院裏面沒有再發生類似的事情。但過了幾年後,卻又傳出一個消息,說書院裏的某位先生,在書院外面金屋藏嬌,養了個年輕漂亮的小妾,那小妾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方童生接着說道:“人們口中的‘某位先生’,說的自然就是翟先生。翟先生起初還有所避諱,後來過了幾年,索性大大方方承認了此事。男人有了成就,在外面納妾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書院裏的先生、學生們見翟先生自己承認此事,也就漸漸習慣,不再議論此事。後來有一次,翟先生還将那個私生子帶來書院,在書院住了幾天。但隻有那個孩子,沒見那孩子的母親。”
石青峰聽完以後沉默了會兒,想到很多疑問,不知該從哪裏問起。仔細理了理,問道:“那孩子來時幾歲?你見過麽?”
方童生皺起眉頭很努力的想了想,說道:“大約七八歲的光景。長得很不錯,但隻有兩三分像翟先生,其餘的可能随他母親。從那孩子的長相可以看出,他母親應該長得很好。”
石青峰又道:“你對那孩子有什麽印象?”
方童生毫不猶豫答道:“皮! 很皮!我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見過那麽皮的孩子!他在書院裏住的那幾天,書院裏基本上處于雞飛狗跳的狀态。若非如此,翟先生也不會急着把他送走。現在想來,翟先生當時把他接過來,或許想把他留在身邊。但無奈,那孩子太皮了,就連顧城主的毛筆也敢拿來玩耍。書院裏幾位上了年紀的先生都被他禍害過,尤其是那位年紀最大、腿腳不靈便的馬先生,你猜那熊孩子做了什麽?”
他忍住笑,自問自答道:“那熊孩子偷了老先生的拐杖,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把那拐杖從中間截斷,又用漿糊粘好,從外面看起來毫無破綻。于是,那位馬先生狠狠地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十幾天才康複。”
石青峰感覺這事兒并不好笑,又問道:“除了皮,還有其他印象麽?”
方童生又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其他印象——記不得了。我隻見過他兩三次,這些事情都是道聽途說來的。哦,對了,聽說翟先生送走他時,給了他一大筆銀錢,遠遠超出了翟先生教書的收入。也不知道那筆錢是從哪兒來的。”
不等石青峰接話,他補充道:“當然,這件事情也是我道聽途說來的。具體情況,或許可以找顧山主問問,他應該知道的比較詳細。”
石青峰不想讓顧青衫知道此事,起碼不想這麽快就讓他知道。最後問道:“那孩子叫什麽名字?你知道他住哪兒麽?”
方童生一下子來了興緻,故作神秘道:“這你算問對人了!那孩子姓甚名甚,住在哪裏,我清清楚楚!翟先生在書院外面的别院,我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幫翟先生送一封信。一封用蠟油封住的秘信。或許是看我老實本分,又不惹人注意,就讓我跑了一趟。第二次,是叫我去取一個包裹,沉甸甸的,摸起來不像是衣服之類。”
他壓低聲音說道:“翟先生做事很謹慎。我那兩次去的不是同一個地方,兩個地方離得很遠,有幾十裏。我隻去過兩次,都是盼望着翟先生哪天能夠大發慈悲,替我除了‘童生’的帽子。”
石青峰道:“把那兩個地址寫給我,最好能在路線上标記一下,我對蚩山不熟。另外,今天你我的對話,不要告訴任何人。”
方童生唯唯諾諾站起來,恭恭敬敬作揖行禮,道:“山主盡管放心!我已經得罪了翟先生,而且那老東西三番五次言而無信,隻叫我替他辦事,不管我死活!從今以後,我方童生唯青峰山主馬首是瞻!你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張蚩山城的地圖,指着上面标記出來的兩個地方說道:“就是這兩個地方!姓翟的言而無信,背地裏不知道幹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我信不過他,所以把這兩處地方标記了出來,天天帶在身上。一旦哪天我死于非命,人們便可通過這張地圖,通過這兩個地方,找到姓翟的身上!”
石青峰沒料到他還有此心機。從外表看來,他不過是個年過半百,老實巴交的讀書人。但現在來看,他似乎遠非自己想象的那麽簡單。
他想起自己剛來書院時,顧青衫讓他找一位姓方的老童生,禁不住笑着問道:“你是顧城主的人,還是大先生的人?”
方童生毫不遲疑答道:“從今以後,我是青峰山主的人!”
有人讀書讀了半輩子,考了功名,卻成了呆子。有人讀書不多,卻讀了個八面玲珑,讀懂了識時務者爲俊傑。方童生顯然是後者裏面的佼佼者。頂着“童生”的頭銜,卻有榜眼、探花的本事。翟先生叫他辦事,顧青衫也叫他辦事,現在加上石青峰,方童生可謂是打通了三方勢力,成了中間最炙手可熱的那塊地方。
更讓人叫絕的是,他到現在都是個“童生”。既然是童生,就沒人會懷疑到他身上。這便是典型的“大智若愚”。
石青峰甚至懷疑,是他自己不想摘掉“童生”的帽子。因爲這頂帽子不起眼,無論放在哪裏,都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都能替他遮風擋雨,擋住那些無妄之災。
送走方童生,石青峰見天色尚早,距離翟先生安排的“鴻門宴”還有一段時間。他關好房門,離開茅屋,按照地圖上标記的地方,很快找到了第一處别院。
那是一座處于鬧市中心的院子。光從規模來看,能在寸土寸金的鬧市中心置辦下偌大一座院子,就不是尋常人所能爲之。
院子大門敞開,門口站着兩個武人打扮的精壯漢子。透過大門,可以聽到院子裏面有孩子嬉戲的聲音。有男孩,也有女孩,偶爾還夠雞飛狗叫。
石青峰繞着院子走了幾步,身形一動輕輕躍上屋脊,看見院子裏有一男兩女三個孩子,都是十六七歲的光景,正在逗一隻黑狗。
那黑狗體型龐大,差不多有一人多長。黑狗脖子上拴着一條鐵鏈,以柱子爲中心,在鐵鏈剛剛夠不到的地方,桌子腿上拴着一隻蘆花大公雞,脖子裏的毛根根立起,鬥志昂揚,正與那黑狗打得激烈。
那三個孩子坐在桌子旁邊,男孩坐在中間,翹着二郎腿,旁邊兩個女孩一個捶肩揉背,一個小心翼翼剝好葡萄,送到那孩子嘴裏。
石青峰伏在屋脊上看了幾眼,心思一動,喚出真吾劍,劍光一閃倏忽而至,不等那幾個孩子看清,便将那手指粗細的鐵鏈砍斷,又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黑狗沒了鐵鏈束縛,如獲大赦,嗷嚎一聲撲出,恰巧那蘆花大公雞轉到男孩腳下,連人帶雞,被那一人多長的黑狗撲在了身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