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峰站在數丈之外,遠遠的看了一眼那塊掉了漆的牌匾:蚩山書院。又上下左右環視一周,确定這座看起來有些寒酸的說不過去的院子就是顧青衫一手創立的蚩山書院。
初夏時分,六百裏蚩山到處郁郁蔥蔥,生機盎然。但眼前這座蚩山城唯一的書院,院門兩側卻還留着去年秋天的幹草,被人胡亂堆在一起,就像邋邋遢遢沒人管的野孩子,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景象。
那老人覺察的有人來,有些不情願的放下手中書,擡頭望見了石青峰。
“是——青峰山主吧?”
老人扶着門框站起來,想要向前邁步,卻因爲坐的時間太長有些眼暈,晃了一下差點兒摔倒。
石青峰應了一聲,快走幾步來到老人身邊,輕聲道:“是方老先生?”
老人有些臉紅,想要點頭又覺得受不起“先生”二字,羞赧道:“隻是個至今沒有考上秀才的童生,當不得‘先生’二字。”又道:“我名字也是‘童生’,山主以後叫我‘童生’就行。”
石青峰見他年逾半百,不好意思直呼其名。見他一臉羞怯,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好微微頓首,不置可否。
方童生站了須臾,血脈暢通過來,彎下腰撿起那兩本書,側了側身,給石青峰讓出門口,道:“顧城主都已經交代過了。裏面飲食起居都已準備妥當,請山主移步。”
石青峰跨過門檻,放緩腳步,以免方童生跟不上自己。進門以後是條用碎石鋪成的主路,兩邊種了桃李,樹下收拾的幹淨整齊,用小石塊或是小木棍圍了一圈。
“學生們剛剛吃過晚飯,正在洗漱休憩。過一會兒還有晚課,之後便是‘論道’。”
“山主右手邊這兩間課室是教授蒙童的地方。左手邊一間是專門開設的女子課室,是顧城主當年創辦書院時力排衆議設立的女子學堂。古人言‘女子無才便是德’。顧城主說那是舊病陋習,同樣都是一撇一捺,爲何女子就要裹足在家,就要大字不識幾個、稀裏糊塗的過一輩子?于是他力排衆議,建了這間‘明德堂’。”
“前面七八間房子是‘正壇’,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授受課業、講學論道的地方。”
……
方童生跟在石青峰身側一一介紹,如數家珍。到了最裏面靠近山壁的地方,指着兩間茅草屋道:“這兩間茅屋是當年蚩山書院初創時的模樣。顧城主後來讓人修葺了一番,一間做了書房,一間做了寝室,以此景象時時自省,告誡自己勤儉持家,山不在高,有賢則名。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石青峰見那茅屋實在有些落魄,有些不解,問道:“聽說顧家當年也是蚩山城裏響當當的名門望族。顧城主創建蚩山書院時傾盡了家産,爲何隻有這幾間茅屋呢?”
方童生歎了口氣,苦笑道:“顧城主當年創建蚩山書院時,顧家的老太君也就是顧城主的奶奶,身患重疾,眼見着朝不保夕。後來,顧城主得仙人托夢,說是家裏氣數已盡,要想給顧氏家族續一口氣,就要拿出所有家産,建一座書院。以讀書人的朗朗書聲滌蕩氣運。顧城主将此事告訴了老爺。老爺勃然大怒,說‘我顧家繁榮興盛兩百年,靠的是祖上傳下來的經商手段。百無一用是書生,天底下的讀書人有多少窮死的、餓死的,你數的過來麽?’”
他想起那段往事,有些唏噓,正趕上有風吹來,禁不住擡起袖子抹了抹眼角,接着說道:“顧城主自從做了那個夢,認定是仙人所托,上天诰命。既然老爺子不同意,就将此事暗中托付給了自己的貼身小厮。他從家中偷出一些金銀細軟,又揀了幾件不起眼的古董藏品,變賣之後,湊了一筆還算可觀的錢财,偷偷的買了小半畝地,也就是那兩間茅屋現在的地方。然而,還沒等書院動土,顧家的老太君忽然暴斃。咽氣時似乎有什麽事情放不下,顧老爺子給她合了兩次眼,老太君愣是眼睜睜的望着房頂,不肯閉目。顧老爺子把所有人趕出去,對老太君說‘您有什麽放不下的,就和我說吧,這裏沒有外人,就咱們娘兒倆,說了以後就沒有心事了。您辛辛苦苦賺來的家業,做兒子的一定給您看住了,讓顧家的子子孫孫永享富貴。’顧老爺子說了一大堆掏心窩子的話,但那老太君就是不肯合眼。這時,屏風後面忽然傳出抽抽搭搭的哭泣聲,原來是顧城主舍不得老太君離去,躲在一邊不肯出去。顧家一脈單傳,老太君自幼溺愛顧城主,祖孫兩個感情極好。顧老爺子把顧城主叫到床前叮囑了幾句,告訴老太君說這是您最疼愛的孫子,現在也已經長大成人了,您就放心的去吧。顧城主抽抽搭搭的哭了幾聲,心中念道‘都是孫兒害了您,要是能早點建成書院,您就不會死了。我現在已經買了半畝地,書院馬上就要開建了。顧家的氣數續上了,不會斷絕。’顧城主說完這幾句話,那老太君竟然像聽懂了似的,眉頭一舒,就連額頭上的皺紋也都慢慢的舒展開,竟是閉上了眼!”
兩個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來到茅屋跟前。石青峰等着聽下面的故事,把方童生讓進屋裏,又給他倒了杯水,眼巴巴的問道:“那後來呢?”
方童生講的口幹舌燥,索性把主仆之别扔在一邊,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接着說道:“老太君入土之後,顧老爺子睹物思人,整天在院子裏轉來轉去,追憶着老太君在世時的點點滴滴。也正是趁着這段時間,無意中發現院子裏少了幾件東西。顧城主見事情敗漏,大大方方承認了變賣古董置辦書院的事情。還告訴顧老爺子說,當時老太君合不上眼,是因爲放心不下顧家的氣數。自己告訴她說書院已經在建,顧家的氣數不會斷絕,這才使得她放心離去。”
“顧老爺子聽了以後沉默了一會兒,對于修建書院的事情既沒再反對,也沒同意。幾天後,他把顧城主叫到跟前,遞給他一個裝滿了金條的箱子,說‘你那塊地太小了,這種小打小鬧不是咱們顧家的風格。’算是默許了修建書院這件事情。”
石青峰又給他倒了杯水。方童生低頭看了一眼,沒有端那隻杯子。歎了口氣,感慨了一聲,又道:“然天有不測風雲。顧城主得了那些金子,高高興興的置辦了一大塊地,又請了蚩山城中最好的工匠,就連講學授課的老先生都找好了。然而,就在書院快要完工時,突然遭了一場大火,把那座氣勢恢弘、投資巨大的蚩山書院燒了個幹幹淨淨!還連帶着燒死了二十幾個匠人,以及一個前去監工的老先生!”
石青峰微微皺了皺眉,心想那位顧師兄看起來嘻嘻哈哈,似乎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沒想到居然還有一段這樣的經曆。
方童生接着說道:“以顧家當時的底子,這點兒損失倒也不至于傷筋動骨。顧老爺子先是撥了一大筆錢,用于書院重建。然後對那燒死的二十幾個匠人挨家挨戶給出了一筆豐厚補償。至于那位走了黴運的老先生,在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爲其買了塊墓地,修了一座挺氣派的墓。又許諾老先生的幾個弟子,将來蚩山書院建成以後,全部重金聘用,作爲書院的開山文脈。”
方童生說到這裏,眸子裏禁不住泛起淚光,惋惜道:“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老先生的四個弟子居然也在半年後死在了書院裏面!”
石青峰頭皮一麻,目瞪口呆。
方童生摩挲了幾下面前那隻杯子,哽咽道:“顧老爺子撥了一大筆錢重建書院,動工前叫人找了個遠近聞名的道士,讓那道士給看了看風水。顧老爺子之前從來不信怪力亂神,但一下子死了那麽多人,心裏不安,還是叫人專門打聽了一番,請了個頗有名氣的道人。那道人轉了一圈之後,在蚩山書院的正中間做了場法事。說書院下面住着一條火龍,你們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在太歲頭上貿然動土,它老人家當然不高興了。那二十幾條人命是它向你們拿的祭品,現在我已經跟它打過招呼。拿了人家的手短,它既然拿了祭品,就不會再難爲你們了。顧老爺子放下心來,又按照那道人臨走時的叮囑,在各個地方埋下法器。第二次動工,大家謹小慎微,既怕人爲失誤導緻意外,又怕不小心驚動了地下的火龍老爺。大半年的工期,進行的還算順利。然而,就在收工的前一天夜裏,書院裏面忽然又遭了一場大火!不巧的是,老先生的那幾個弟子剛好在書院裏整理書籍!”
方童生閉上眼睛歎了口氣,惋惜道:“前前後後将近三十條人命,全部葬身在了火海之中!”他頓了一下,揉了揉眼,苦笑道:“接連兩場大火,顧老爺子如遭重創,雖然硬挺着一口氣,讓顧家不至于走上絕路,卻落了一個重重的心結。經過那兩場大火,顧城主再也不信仙人托夢、上天诰命之說。從那以後幫着老爺打點家族生意,對于書院一事隻字不提。三五年後,顧老爺子因爲心結難解,患了重疾,沒過兩年就撒手而去,把偌大一個家業扔給了涉世未深的顧城主。再往後,顧家一日不如一日,家敗如山倒,很快成了一副空殼。顧城主見大勢已去,氣數用盡,回頭一看,又想起了仙人托夢、上天诰命的事情。于是,選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把所有家眷、傭人召集到一起,分了分寥寥無幾的家産,帶着自己那份,來到昔日的書院舊址,搭了兩間茅屋,建起了現在的蚩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