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坡上!帳篷的釘子再打深一點!”
“車輛推過去圍成一圈!”
“在這裏挖一條溝,火堆點在溝外面!”
韓文清圍着镖隊的營地緩步走着,一邊巡視,一邊四下裏指點号令。霸圖的年輕子弟都用崇敬的眼神望着他——邊關大戰結束,韓文清解甲歸田,随後就帶着一起還鄉的子弟創建了霸圖镖局。三年來縱橫江湖,已經打下了偌大的名頭。
“韓總镖頭,開飯了!”
秦牧雲遠遠地叫。韓文清應了一聲,仍是巡完剩下的一點路程,才腳步匆匆,往篝火的方向走。出門在外,餐食自然不可能有多精緻,火堆上架着一口湯鍋,邊上烤着堆幹糧餅子,然後就是路上打到的兩隻野雞,拔了毛切成兩半串起來仔細烤了,預備給镖局的幾個頭頭腦腦加餐。
這野雞得來不易,專門有擅長烹饪的年輕子弟看着,時不時小心翼翼轉上一轉。韓文清到的時候,野雞已經烤得差不多了,深褐色的表皮上滋滋地冒着油,忽而滴到火上,就随風吹過一股噴香的肉味來。
這肉味勾得韓文清也開始吞咽口水。他大步流星走向篝火,忽而腳步一頓。
夜未央轉着烤架的手也頓住了。
篝火旁邊,幾十個大小夥子人頭攢動的圈子中央,大搖大擺地……走進了一隻狐狸來。
镖局押镖曉行夜宿,時不時就要在荒郊野外過夜,狐狸什麽的,按說也看得多了。然而尋常狐狸多是遠遠地在草叢中、林子裏探頭,看到人來,就一溜煙地跑個沒影。這隻卻是半點也不怕人,一搖三擺地走進圈子,在烤架面前端端正正坐了,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烤雞。
夜未央:“……”
宋奇英:“……”
韓文清:“……”
“趕它走吧。”張新傑清冷的聲音響起。蔣遊應聲上前作勢驅趕,手掌都要撩到鼻子尖上,那狐狸卻動也不動,隻往火堆的方向微一扭頭,忽地一皺鼻子,打了個忍無可忍的小小噴嚏。
韓文清怎麽看怎麽覺得,那狐狸臉上,分明是個再明顯不過的鄙視表情。
“這是狐狸精吧……”
“你不要命了,當着它的面就這樣叫!叫狐仙!”
已經有小夥子開始竊竊私語。那狐狸左右望了一圈,又抽了抽鼻子,忽而輕身躍起,一張口,叼走了火堆上架着的半隻烤雞。
“哎哎你不能搶!”
“快搶回來!”
霸圖的小夥子們一下子就亂了,人人伸拳捋袖,要攔下那隻光明正大前來偷食——不,這應該是搶食——的狐狸。然而狐狸的身形靈活得異乎尋常,左一轉,右一轉,不知怎麽就出了人群。也不走遠,就在火光照得到的範圍裏坐了,兩隻毛絨絨的前爪捧着烤雞,一小口一小口,咬得那叫一個有滋有味。
韓文清:“……”
他伸手一攔,沖過來的宋奇英和秦牧雲齊齊止步。霸圖的總镖頭盯着那隻坐在地上眯起眼睛,吃得頗爲享受的狐狸,沉默片刻,聲音裏微微帶了點笑意:
“沒事,讓他吃吧。這半隻雞算我的份。”
“總镖頭——”
“好了。”韓文清也不再說。他走去火堆邊舀了一碗湯,又拿了兩個餅子,坐在狐狸對面吃了起來。狐狸眼珠子滴溜溜地望着他,偏頭想了想,叼着啃了一半的烤雞湊近過來,跳到韓文清身邊,拿爪子去扒拉他腰帶上的革囊。
這是……“要什麽?”
繼續扒拉。韓文清想了想,解開革囊,把裏面的小包一個一個拿出來:“要鹽?”
點頭。
“……”好吧,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西,半隻烤雞都給你了撒點兒鹽算多大事……
***********
美美地吃光了半隻烤雞,那狐狸肚子溜圓,舔了舔爪子揚長而去。一夜無話,第二天镖局紮營的時候狐狸再次現身,這一次,卻是叼了一隻五彩斑斓的錦雞過來,走進人群,往韓文清腳下一放。
“請我吃的?”
黑色皮靴上挨了憤怒的一爪。
“讓我幫你烤?”
狐狸歪頭想了想,伸出爪子,在錦雞脊背上虛虛劃了一道。
“我幫你烤,然後一人一半?”
狐狸滿意地坐在了地上,揚起下巴,往錦雞的方向點了一點。
得,這還越發地大爺了……
韓文清笑了笑,也不在意。荒野行镖多有妖魔鬼怪,這隻狐狸如此神異,他一開始就沒當成普通走獸對待。再說人家昨天吃了他半隻雞,今天就懂得還來半隻,權當是遇到一位知分寸、懂禮節的朋友,幫他烤一下怎麽了。
他均勻地轉動逐漸散出香味的烤雞,那狐狸半躺在他身邊,長長的大尾巴一下一下在地面上拍打着,時不時用爪子撥一撥面前的某個調料袋子。韓文清就照着狐狸的指示撒鹽,撒胡椒粉,撒孜然粉,抹蜂蜜——天曉得那蜂蜜瓶子他藏得挺嚴實,是怎麽被狐狸從包裹裏叼出來的……
甜香撲鼻的烤雞被一剖爲二。韓文清拿着雞腿送到狐狸面前,卻見那狐狸在火堆前面躺得越發舒服,根本懶得起身,而是理直氣壯地向他張開了嘴。
韓文清:“……”
下一刻,霸圖的總镖頭出手如電,一把拎起狐狸後頸,把這個懶到出蟲的家夥翻了個身,四腳放落地面。
“自己吃!”
狐狸怏怏地坐了下來,雙爪捧着烤雞,低着頭小口小口地啃。韓文清怎麽看,怎麽都覺得這家夥垂頭喪氣,連耳朵都跟着耷拉下來了。
他風卷殘雲地吃完,解下酒囊。狐狸立刻就擡起了頭,韓文清拔開塞子,在手心裏倒了點酒,攤平手掌伸到狐狸面前:
“一起喝一杯麽?”
手腕上立刻就挨了狠狠的一口。韓文清把手腕舉到光亮處看,咬得并不深,甚至沒有破皮見血,但是,說痛也真有夠痛的。
“抱歉,是我的錯。”仔細看了看傷處,韓文清居然笑出了聲。他低頭看着跳開到一邊,尾巴啪啪地抽着地面,耳朵上的絨毛都一根根炸了起來,看上去一臉氣鼓鼓的狐狸,認真道歉:
“我是誠心請你喝酒。”他回頭,揚聲:
“小宋,拿兩個碗過來!”
兩個碗裏并排倒上了酒,狐狸看起來終于滿意了。他湊近嗅了嗅,又嗅了嗅,開始一小口一小口地舔,越舔越快。韓文清抄起酒碗一口飲盡,剛給自己倒上第二碗,膝頭一沉,那隻昨天多少人出手都逮不到的狐狸,已經歪倒在了他的膝蓋上。
另一隻碗裏的酒水,赫然還剩一半。
“哇,這就趴下了!”
商隊跟镖的夥計湊過來看。一邊看,一邊眼裏冒着光伸手去摸:
“這狐狸可稀罕!瞧這毛皮,一水的火紅,大夏天有這麽好的毛皮可不容易!韓大爺,把這狐狸賣給咱們呗?”
“胡說什麽!”
韓文清伸手一格。那夥計蹬蹬蹬倒退出去幾步,再一擡頭,看到韓文清陡然黑下來的臉,冷汗立刻就浸透了背心:
“我請他喝酒,他相信我,才會在我面前喝醉。乘人之危,非朋友之道!”
霸圖的總镖頭長身而起,一手抱着狐狸,另一隻手已經攥緊了拳頭。喝醉的狐狸軟軟地趴在他手臂上,尾巴無意識地掃來掃去,倒是那雙毛絨絨的耳朵還豎在那裏,時不時地向外轉上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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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麽個插曲,狐狸就在韓總镖頭的帳篷裏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這貨又理所當然地跟着他們吃了早飯,然後才跳進荒野,三兩下消失不見。
他們這次押镖,爲了趕時間,走的是一條荒廢已久的古道。既然是古道,那要麽道路崎岖塌陷,要麽就多有窒礙。前出探路的镖局子弟拿着棍棒在草叢裏抽抽打打,轉過一個彎,忽然放聲大叫起來:
“過山風!過山風!快逃!!!!”
韓文清一驚,從蔣遊手裏奪過一柄長刀,搶步上前。繞過彎道,前行的霸圖子弟已經倒在了草叢裏,一道黑線夾着腥風撲面而來,頭部高高昂起,卻是一條數丈長的黑色巨蛇!
“總镖頭!”
“總镖頭小心!”
背後弦聲鳴動。秦牧雲已經張弓搭箭,一箭射來;宋奇英正在向他奔跑;張新傑在大聲喝令所有人結陣而戰……喧嚣中韓文清心底一片空明,長刀在身前挽出一個刀花,朝着巨蛇刺下的毒牙全力斬出!
悶悶的一聲響。韓文清虎口大震,長刀幾乎脫手;巨蛇頸部鮮血迸流,腦袋被斬得向上猛然一仰。然而這道傷口并不緻命,反而更加激怒了巨蛇,黑色的蛇頭一昂一低,以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急速彈出,毒牙雪亮!
韓文清咬緊牙關又是一刀。一人一蛇翻翻滾滾地鬥在一起,腥風四流,刀光如練,秦牧雲和宋奇英明明已經趕到,提着兵刃竟然插不上手去。連續七八個回合過後,韓文清觑準時機,又是一刀斬在巨蛇尾部,那蛇尾鮮血淋漓,竟然被他斬落了半截。
過山風劇痛之下,掉頭全力反噬。韓文清雙手舉起長刀,死死抵住它張開的巨口,雙臂卻被那異樣大力壓得格格作響。眼看毒蛇身軀的陰影一分分籠罩下來,蛇口毒涎都快要滴到臉上,一聲如風般的呼嘯,忽然從耳邊掠了過去。
“嗚~~~~”
眼前一亮手上一松,再看那毒蛇,卻已經頭也不回地沒命逃竄!
韓文清整個人晃了一晃,幾乎脫力,被宋奇英一把扶住。秦牧雲越過他飛奔向前,沒一會兒,背了那個前行探路的霸圖子弟回來。那人臉上黑氣籠罩,一條腿腫得快要有腰那麽粗,已經昏迷不醒。
“這蛇毒太猛。”張新傑上前診治,又是放血、又是敷藥,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皺眉搖頭:
“我無能爲力。除非……”
“除非什麽?”
韓文清急聲道。張新傑沉吟不語,片刻,似乎下定決心,看着韓文清緊皺的眉頭,一咬牙給出了答案:
“世上萬物相生相克,但凡毒物所在,七步之内必有解藥。隻是這毒蛇巢穴不知在何處,隻怕我們找到解藥回來,人也……”
話沒說完,臉色忽變驚愕。韓文清順着他的目光回頭,卻沒有看到什麽東西,反而是肩頭一重,跟着又是一輕。他循着動靜再度轉向前方,就看見前兩夜都來蹭吃的那隻狐狸踩在傷者身上,耀武揚威地昂着腦袋,嘴裏叼着一支瑩瑩的綠草。
“這是……解藥?”
韓文清驚喜交集。狐狸一低頭,把綠草吐在他攤開的掌心,跟着扭過頭去,呸呸呸呸一頓亂吐。臉上的絨毛看着都皺成了一團,也不知道這草藥有多麽苦法。
韓文清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把藥草交給張新傑,看着镖局的藥師兼賬房先生手腳不停,清洗、碾碎、敷藥,看着自家的子弟腿上黑血汩汩流出,血色漸轉鮮紅,一邊從蔣遊手裏接過水囊,倒了碗水捧到狐狸面前:
“漱漱口?”
狐狸把整張臉都埋進了碗裏。
從這一天起,狐狸理直氣壯地在镖隊裏住了下來。每天晚上,霸圖子弟們都會看見自家總镖頭身邊蜷了隻狐狸,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樣子,眯着眼睛等韓文清替他烤這烤那。
他們一路順順利利地出了山。别說過山風這等兇獸,大一點的、可能對镖隊造成威脅的野獸,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一隻。車隊逶迤下山,最後一隻馬蹄踏上官道的時候,狐狸突然從車頂上跳了下來,三步兩步跳回山道上,回首遙望。
“你要走啦。”
韓文清撥馬回到隊尾。他翻身下馬,雙手抱拳,遙遙一揖。
“這一路上,多蒙照顧了。還望保重,有緣再見。”
狐狸歪着頭,黑幽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好一會兒,忽地轉身沒入樹林,倏忽不見。
輕嘯聲連綿遠去。那嘯聲,和當日驚退過山風的呼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