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北疆軍情如火,可就再沒有這樣的心情了,雖然朝中重臣依舊悉數入宮,卻不是爲了朝賀節日,而是爲了與皇帝商議出兵對策,此時在金殿内的所有人臉色都顯得極其凝重嚴肅。
就連本該緻仕離京的陸缜今日也赫然在列,有些顫巍巍地站在群臣前列。朝中發生這樣的大事,作爲左相重臣,他自然是責無旁貸,必須盡一份自己的心力。
皇帝的臉色也頗顯陰郁,不過在看到陸缜後,還是開口道:“來人,給陸相賜座……”這也算是對這位老臣的特殊優待了,很快便有宮人把個錦墩送到陸缜身前,老人沒有作什麽推辭,稱謝後,便坐了下來。
見此,皇帝才真正開口:“就在昨日,北疆又有塘報急遞,攻陷我宣州的鬼戎大軍又已轉向奔營州而去!這次他們來勢極其兇猛,我北疆邊軍又分守各處兵力分散,恐怕難以破敵,你們都是朕的股肱重臣,可有什麽對策嗎?”
其實北疆的戰況大家也都一直關注着,通過各自的耳目于第一時間知曉最新的變化,對鬼戎人已然轉道而攻營州一事,自然心知肚明。不過此時大多數人卻依舊陷于沉默,畢竟多半重臣都不通兵事,實在拿不出什麽對策來,至于剩下那些,也因爲謹慎,不敢随意開口。
所以一時間,金殿上一片肅靜,大家都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這讓皇帝的臉色更是一沉,低低哼了一聲後,便想再說什麽。可他話還沒說呢,陸缜已先一步站起身來:“陛下,臣有話說。”
皇帝的神色這才緩和了些,點頭道:“陸相你說。”
“臣以爲再不能如以往那般,隻是讓北疆各軍緊守城池,以退敵爲唯一任務了,須得主動出擊,與來犯之敵做一了斷,重創鬼戎人,才能爲将來十年二十年之太平打下基礎。
“陛下,臣在幾年前就曾有過這方面的擔心,無論是當初幽州生變,導緻我大軍多有損傷,還是之後霸州雲州等地的失而複得,雖然最後看起來都是我朝天兵取得勝利,但勝利之外,我們的損失,和鬼戎的所得卻是顯而易見的。
“尤其是鬼戎人,幾次入侵中原雖有折損,卻也劫掠帶走了諸多财物人口,如此不但增強了他們的實力,也讓他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對我大越漸生輕鄙之心,這才有了這次的大舉入侵。
“所以這一回,臣以爲該當來一場大決戰,痛擊鬼戎人,讓他們付出足夠沉重的代價,甚至是元氣大傷,才能打痛了他們,讓他們輕易不敢再犯!甚至于,臣以爲我們不光要在我大越國土之上與之交戰,更該主動發兵,殺入漠北草原,給予他們最慘烈的報複!”
說到最後,許是因爲話多激動的緣故,老人還帶出了一陣咳嗽。但此時其他人已經不去在意他有些失禮的咳嗽了,而是個個都露出深思與糾結,在掂量着他這番話中所隐藏的東西。
皇帝也陷入了沉思,陸缜這番表态還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因爲一直以來,以老成謀國著稱的左相都不主張主動發兵攻入漠北,因爲那樣的各種消耗是緊守大越門戶的數倍,就算取勝了也是得不償失。
可今日,陸缜卻提出了與自己一貫以來主張截然相反的說法,這應該不是因爲他即将告老緻仕所以沒有了顧慮,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得出的結論。
而在沉默了一陣後,有兵部尚書也果斷站了出來:“陛下,臣以爲陸相所言甚是,這次必須把他們打痛了,打怕了,才能換來真正的和平。不然,就算這回能再破敵趕他們回漠北,難保明年入冬後,鬼戎人不會再犯我邊境。”
在兩大重臣的一力主張下,殿中許多臣子也紛紛跟進,表示了相同的看法,認爲該當集天下兵馬北上破敵,再殺入草原,予以敵人迎頭痛擊。
就在這許多人各自說着自己的主張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卻從旁響起:“諸位大人,你們難道就不顧眼下了嗎?眼下的局面是宣州失守,營州危急,我們現在要考慮的不是怎麽反擊,而是該如何先把眼前的這一關給過了,如何保住營州才是關鍵啊。你們可别忘了,營州之後便是幽州,而幽州卻是我大越北疆最重要的城池,一旦那邊有失,則中原危殆,鬼戎鐵騎便可長驅直入了!”
衆人盡皆一凜,轉頭看去,正是樞密副使段廷站了出來,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比之那些完全不知兵的朝臣,段廷這個曾在北疆領兵作戰的武将顯然要務實得多。
就連陸缜,這時也露出了深思之色,片刻後有些無奈地點頭,自己确實把事情想簡單了,當務之急還是該想着如何保下營州及其他邊城,而非如何破敵。
段廷又歎了口氣:“其實陸相所言确實在理,但那都是在我們穩住北疆局勢後才能有的下一步安排。至于現在,最該讨論的是抽調哪裏的兵馬去保住營州等城池,以及最重要的一點,該由誰來統帥三軍。
“陛下,臣以爲後者尤其關鍵,正所謂人無首不行,鳥無首不飛,隻有定下真正的主帥人選,才可确保接下來的全盤計劃,同時安定北疆各地守軍。”
“段大人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選。”當下就有人順勢提議道,随即獲得了不少人的贊同:“段大人你也是我大越名将,當初更三破鬼戎,想必這次由你挂帥必能提升軍心,一舉破敵!”
面對衆口一詞的推舉,段廷卻是苦笑行禮,看向已經有所意動的皇帝:“陛下,非是臣不肯爲國盡忠,實在是臣力有未逮啊。”
“此話怎講?”皇帝有些不解道,說實在的,他剛剛還真有心讓段廷挂帥了,畢竟對他,自己還是挺放心的。
“臣有三不可爲帥。其一,就是臣身患舊疾,早不複當年光景,真要硬拖了老體去北疆,若一旦有個閃失,臣一死倒也罷了,可要是連累三軍軍心動蕩,從而釀成大敗,那臣真就萬死莫贖了。”
他的話讓衆人先是一愣,繼而才想起段廷确實存在舊疾,當年正是因爲患病嚴重,不能在北疆久住,尤其是冬天,才不得不回京任職的。
在君臣人等有些無奈的注視下,段廷又道:“其二,臣與鬼戎人交手太多,我那點戰法習慣恐怕鬼戎各部早已習慣,甚至有了各種應對之策,所以臣若再爲主帥,先機就已失去了,恐怕于戰不利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臣雖得陛下隆恩,忝爲樞密副使,但真論官職身份,卻并不如董公望等三大邊将,若以我爲帥,隻怕會使人心難服,徒增變數啊。
“如果隻有前兩條,臣冒死也敢爲陛下分憂,但這第三條,卻非人力所能克服。即便董公望和嶽霖他們真不計其他,肯聽從我的調遣,可下面的将士卻未必能個個遵令了。所以……臣不敢受此命,還請陛下恕罪。”
這番解釋入情入理,皇帝在沉吟半晌後,也認可了,歎道:“難道就沒有更合适的人選爲朕分憂了嗎?”
“陛下,臣以爲主帥人選還是有的。這人必須符合以下幾點,便能成我大越北疆主帥,統領三軍破敵。”段廷卻趕緊道,“其一,就是身份要貴重,要更在董公望幾人之上;其二要自身也懂兵事,至少要有帶兵作戰的經驗,或是在北疆曾領過兵;其三便是身體要比常人更強健些,至少年紀不能太大,不然北疆苦寒,進入漠北後,更是辛苦非常,身爲主帥可不能因此得病了。”
說這話時,段廷的目光偷偷的就往臣班前列的某人身上出溜,而皇帝這時也想到了什麽,視線緩緩落到了那個雖然沒有缺席過朝會,卻素來極其低調,都沒當衆說過什麽話的兒子身上:“孫璧——”
孫璧的身子輕輕一震,但還是迅速走上一步:“臣在!”
“之前朕就聽說朝中有人欲舉薦你做北疆三軍主帥,你之前也确實在兵事上有所建樹,對此,你可有信心嗎?”
皇帝這一開口,就意味着此事已定了七八分了,這讓一旁的太子臉色頓時一變。之前的事情他當然是了解的,甚至此事最終沒能落定,還是因爲他在背後多番阻撓,畢竟一旦真讓英王拿下了北疆統帥之位,再立下戰功,那對自己來說威脅可太大了呀。
但這一回,皇帝當衆而問,卻讓太子再難出面幹涉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孫璧能推辭一下,或是心中含糊,不敢擔責。
但事實證明孫璧絕不是那等畏難之人,見父皇詢問,他便行禮朗聲道:“兒臣既爲父皇之子,更是父皇之臣,既然君父有難,則兒臣縱然粉身碎骨,也當爲父皇分憂解難,絕無推辭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