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子讓您來做這說客的?”李淩也是一笑,随口問道。
“不,這是老夫自己的意思。”張禾豐說着又擺了下手,制止了李淩接下來的話,繼續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當初那事之後,老夫确實已對太子心灰意懶,本不想再牽涉此等皇位大事,所以這些年來,老夫也一直隻在家中修身養性,幾乎不涉朝事。
“但是,随着永王出了事,更導緻北疆生亂,鬼戎人趁機入侵,使我大越軍民多有傷亡,無數無辜百姓因此家破人亡,生存艱難……這些消息傳來後,老夫卻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說着,老人又深深看了李淩一眼,神色越發的凝重:“這些傷亡損失本來是可以避免的,隻要我國内政通人和,隻要沒有那所謂的太子和永王之争,隻要永王沒有想着收買邊将,他們又沒有因爲事情敗露铤而走險……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他卻還是發生了,因爲皇位之争,因爲我們大越國内自身的内耗。而我顧慮的更在于,永王雖然倒了,可他之後呢,還會有其他皇子站出來與太子一争,繼續之前的那些對朝廷,對天下有着巨大傷害的競争嗎?
“結果證明是有的,永王之後是英王。而英王,正是由溫衷你一力推動才能走到這一步,這實在不是我大越天下之幸,不是千萬黎民之幸啊。所以老夫就想着,隻有從這根上解決問題,才能避免更多的悲劇發生。
“既然太子本就是儲君,本就有着繼承皇位的必然,那你又何必非要去和他争呢?我知道,你與他有過節,你擔心在他繼位之後會清算一切。所以老夫就想從中做個和事佬,爲你和太子說和,讓他赦免你的一切過錯,接下來他爲君,你爲臣,将來共治天下,豈不美哉?
“雖然老夫已遠離朝堂多年,但這點顔面終究還是有的,畢竟太子當年也是我的學生,由我出面,他總要有所考量,再加上你到時再作些讓步,則可一團和氣,讓朝堂,讓天下歸于平靜!”
李淩靜靜地聽完老人的這一番肺腑之言,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不是說他真被張禾豐給說服了,而是有些奇怪于他的天真,居然以爲這麽一番爲天下蒼生爲念的說法就能讓自己改變多年以來的主意,讓自己放棄多年來的謀劃和努力,甚至是把自己的生死榮辱都交出去?
張儒師從來都不是這樣一個迂腐之人啊,他雖然不用那些陰謀手段,但絕不是不懂得權變謀略的。怎麽今日卻是這樣的說法,是因爲年邁,導緻想法上已經出現了偏差嗎?
李淩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對方,好半晌後,才慢慢道:“儒師所言請恕學生不能苟同,你說之前北疆之災禍乃是受永王與太子之争才起其實是有些過于歸咎了,真正的根子還在于那幾個邊将自身心術不正。
“要是他們真一心爲國,又豈會被人賄賂,從而留下把柄?要是他們還有一絲報國之心,也會在知道事發後主動跟朝廷認錯,而非孤注一擲,铤而走險。至于永王與太子之争,不過是一個推動而已。
“北疆既爲北疆,就意味着随時可能遭受外敵入侵,無論軍民都當有這個準備,所以他們的死傷,其實也是在朝廷的意料中。隻是這次事發突然,所以一開始的損失比以往更大些罷了。所以将外敵之過推到皇位之争本身就不合理,更何況,争奪儲君之位,本來就是陛下默許,也是各位皇子自己的選擇!
“儒師,你也該了解太子的爲人和能力,當真覺着他是個合适的天子人選,他真能在繼位後爲我大越帶來太平盛世嗎?又或者,你隻是爲了一時之安定,才不得不選擇由太子來繼位?”
張禾豐一愣,這一點他還真沒仔細想過呢。而李淩卻已經把這一層徹底揭開,問出了讓他都難以回應的問題來:“若如今太子遠不如陛下賢明,甚至可能因爲個人的好惡而幹出禍國殃民之舉,成爲如胡亥、楊廣這樣的暴君,您覺着将來的大越真能有所謂的太平嗎?
“至少在我看來,如今太子絕非什麽賢達之君,不如英王遠甚,所以我才會選英王,努力幫他去競争皇位。至于這其中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會給多少人帶來災難,那就隻能道一句爲勢所害了。”
張禾豐繼續無言,關于太子的能力,他這個做師傅的可比李淩知道得更深,這是個有小智慧,卻無大才幹的人,心胸也不開闊,懦弱而又睚眦必報,甚至還有些涼薄……這樣一個人,将來真爲一國之君,平平順順的自然沒有問題,可一旦有所變數發生,他真能頂住各方壓力,做出最正确的選擇嗎?
對此,就是張禾豐,也不能做出斷言,隻能苦笑,歎息,不再多言。
“儒師,我知道你是爲底層百姓和軍将們着想,不想再讓他們受那時之難。但您有沒有想過,要是将來的皇帝遠不如當今陛下,那帶給咱們大越的會是什麽?或許這次能少死不少人,可将來的傷亡卻是十倍百倍……乃至讓我大越國力都急轉而下,成爲前宋一般。這真是您希望看到的嗎?
“還有,一國儲君到底要遵循什麽來選?就因爲他是長子,哪怕有種種不足也該選他嗎?不,在我看來,立儲君當立賢,立能,而不是論出身先後,或是其母親身份之高貴與否。
“而英王便是我眼中如今陛下諸子裏最賢達者,他允文允武,爲人豁達,才幹出衆,比之太子不知強出多少倍去。所以我既然已經做出決定,就不會更改,哪怕會因此被人非議,陷害,甚至像今日般隻能歸鄉,我這一決定也不會有絲毫的動搖!”
說到這兒,李淩站起身來,沖張禾豐深深地施下一禮:“儒師,這都是學生的肺腑之言,若有得罪您的地方,還請您大人大量,不要見怪。雖然,你我之間的看法或許有些不同,但學生對您的敬意卻不會有絲毫的變化!”
張禾豐看了他一會兒後,臉上的愕然之色迅速消散,眼中甚至還流露出了欣賞之意來。隻見他突然呵呵笑了起來:“說得好啊,你比老夫看得還要遠,還要透……怪不得年紀輕輕的就能有這般成就,老夫不如你遠甚啊。怎麽樣,你對此又有什麽看法嗎?”
嗯?李淩本來還心下一喜,結果對方最後一句話卻又讓他一陣疑惑,這好像不是跟自己說的……
還沒等他想明白其中關竅呢,左側屏風後,一個同樣蒼老的聲音有些無奈地響了起來:“今日聽得李大人這番言辭,老夫倒真覺着有些慚愧了。論對天下,對朝局的了解,我不如你啊……”說話間,一個和張禾豐一樣,同樣須發皆白的老人走了出來,先沖張禾豐點了下頭,這才又朝李淩拱手施禮,“小老兒黃文澤見過李大人。”
“黃文澤……”李淩先是覺着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随後才反應過來:“原來是澤川先生,李淩見過老先生了!”
黃文澤,字通墨,号澤川,乃是如今大越天下文宗,無論詩書問史,沒有他不精的,論在文壇裏的地位,還在張禾豐之上。
不過他在官場中的地位卻不如張禾豐了,雖然也是進士出身,但他卻隻官到一地知府,之後便因爲不滿官場中諸多弊政而辭官回臨安老家,專心于文學書畫,著作等身,這才有了天下文宗的美譽。
也正是因爲他遠離朝堂,又名聲響亮,導緻黃文澤在大越國内的聲望還真有些超然了,達官顯貴,書生小吏,對他都是客客氣氣,多有推崇。
隻是李淩怎麽都沒想到,這麽個文壇前輩高人會突然出現在張禾豐這兒,而且一早就藏在了書房的屏風之後。再想想張禾豐最後的那句話,好像之前的那番勸說之語,其實是來自于他?
見李淩神色間多有疑慮,張禾豐又是一笑:“通墨兄,你的這番言辭固然是說服了我,卻終究沒有說服我這半個學生啊。甚至于,我發現我還快要被他說服了,你又怎麽看?”
黃文澤本來還笑眯眯地看着李淩,此時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李大人的見解其實也有些道理。其實關于立長立嫡還是立賢,古來就多有争論,你的這些說法也不算新鮮。不過你說的有一點老夫倒是認可的,确實,前番北疆之變不能把所有過錯都推到兩王相争上,這是老夫把事情看簡單了。
“但有一事老夫以爲并不算錯,太子終究是國之儲君,永王也好,英王也好,終究是臣,豈能幹出此等君臣相争,兄弟阋牆的舉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