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的大雨讓此地的暑氣爲之一消,不過這座湖廣第一大城卻并未因此就重新變得熱鬧起來。這當然不隻是因爲城中許多街巷還積了過膝的雨水,更在于前兩日的那場劇變,給滿城百姓帶來了難以想象的沖擊,也讓他們心中不安,生怕什麽時候,災難就要降臨到自己頭上了。
家裏有男人被蠱惑着沖擊欽差行轅,結果到今日還被關押在大牢裏的人家就不用說了。即便是沒有參與到此事中去的人們,在得知那夜已被毀去的享春園裏發生的一切,也是後怕不已,更擔心會再出亂子。
在武昌爲官足有七八年,真正是一言九鼎,一呼百諾,無論是官是民都得聽從他的号令行事,無有不遵的巡撫大人居然被拿下了?這事要不是由官府專門派人敲鑼打鼓地沿街宣傳,城中百姓是打死都不肯信的呀。
然後就是以胡家爲首的城中大戶豪門,在那夜之後也被官軍直接破門捉拿,幾十幾百曾經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全被繩索鐵鏈捆綁着串在一起,狼狽地淋雨哭泣帶往官衙的一幕,更是看得許多人目瞪口呆,都要以爲自己是在做夢了。
然後還沒等大家從這一連串的變故中定下神來呢,今日午後,一陣陣熟悉的鑼鼓聲再度于街上響起,當大家再屏氣斂神去聽時,就聽到了更叫人感到驚訝的宣講:“諸位武昌城的百姓聽明白了,隻要家中遭受過什麽冤屈不公的,都可在接下來往各大衙門伸冤。尤其是有官員,如前巡撫蔣貴勳等以勢迫人,傷民害民的種種冤情,欽差李大人一定會爲你等主持公道,嚴懲兇徒!當當當……諸位武昌城的百姓聽明白了……”
剛聽這話時,大家還有些恍惚,以爲是自己聽錯了。這天底下還有官員肯爲百姓的冤情不惜嚴辦一個身居高位的巡撫大人的嗎?
但随着一遍又一遍的宣講,再想想之前流傳出來的,關于巡撫大人密謀調動兵馬襲擊欽差行轅,欲殺死欽差李大人的說法,他們又都開始有些相信了。這就是兩位大人之間不死不休的争鬥啊,現在李大人取得了勝利,自然是要往蔣巡撫身上按諸多罪名,讓他再翻不得身了。
想到這兒,許多心思活絡,或是身上有大冤情的人終于是坐不住了。就在那宣傳的隊伍過去後不久,這些人便立刻行動起來,有外出找相熟之人寫狀紙的,也有翻箱倒櫃,把之前就準備好卻不敢送入衙門的狀紙重新找出來的,然後這些人便先後離開家門,趟着齊膝的積水,就往就近的各處衙門而去。
于是在這個初九日的下午,武昌城的各座衙門都是叫屈不斷,鼓聲咚咚,諸多被臨時提拔起來的官員們,全都抖擻起了精神,對那些苦主一一訊問,并将他們的冤情,以及那些貪官污吏們的罪行一一記錄在案,然後彙總,于晚上全都送到了巡撫衙門。
是的,雖然隻過去了區區兩三日,李淩在拿下蔣貴勳等人後,更是順手就接管了整個武昌。在此期間,他更是一反官場中的常态,大刀闊斧地拿人入獄,或黜退不能用的吏員人等,再把之前不受重用的各衙清正之人迅速提拔起來。
可以說,隻幾日間,他就真正掌握了整個武昌的控制權。不光是城裏城外到底幾萬大軍都以他馬首是瞻,那些各處官衙的官吏人等,也得按照他的意願辦事,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也是直到這時,李淩才命人于城中各處廣爲宣傳,讓百姓前來鳴冤叫屈,從而好把那些貪官污吏的諸多罪行都給定死了。别說這些家夥本身就貪婪無度,多行不義,就是平日裏還算有良心的官吏,隻要真被人盯上了,全城去找,也有的是對他不滿,或曾被他害過的苦主會跑來告狀。
于是到了夜間,随着各衙門的狀紙冤情彙總送到,李淩手邊關于蔣貴勳及其下屬的諸多罪行就積累達到了驚人的三百二十二條之多,道一句罄竹難書都不爲過了。
在稍作整理,挑出其中嚴重的二十多樁罪行後,李淩才命人把蔣貴勳及其親信的十多名下屬官吏帶上堂來——是時候做個了斷,并讓他們做出某些選擇了。
不過頓飯工夫,十多個已被奪去官袍換上囚服的罪官便被帶到了他們熟悉的巡撫衙門正堂。隻幾日間,他們的身份就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由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變成了生死操于人手的階下囚,這讓他們的精氣神都徹底垮掉,所有人都看着比之前蒼老了許多,尤其是蔣貴勳,更是腳步蹒跚,須發花白,跟個糟老頭子似的,哪還有半點一省巡撫該有的雍容模樣。
而在被帶到李淩跟前,都不用兩旁差吏叱喝的,他們便全都自發屈膝跪了下去:“參見李大人……”
李淩的目光在他們身上逡巡了一番,這才冷聲道:“擡起頭來回來。”卻并沒有讓他們起身的意思,而是繼續目光銳利地一一與他們對視,直到他們再度低頭,方才哼道,“到了此時此刻,你們可願意認罪嗎?”
在一番沉默後,終于有人大着膽子給出了回應“大人明鑒,下官等實在不知自己身犯何罪……”
“是啊大人,我等在任上一向兢兢業業,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錯,也一直都是遵照上司之命行事,實在不知下官曾犯下什麽罪過竟讓大人将我等投入大牢。”
“大人,下官冤枉啊……”
這些官員一半是裝,一半是真有些摸不着頭腦,此時便又紛紛叫起屈來。隻有蔣貴勳,沉臉低頭不語。他身上的罪名光是那一條擅動兵馬欲加害欽差,便已無法分辯。
李淩臉上帶着冷笑聽他們不住說着自己是冤枉的,半晌後才擺了下手:“既然如此,那本官這兒有一些冤情狀子倒想聽你們分說一二了。”随着他這一表示,手底下的差吏立馬會意,将早準備好的相關控訴狀子拿上堂來,再一一分到了他們面前。
在他們有些疑惑地看着狀子時,李淩也站起身來,随意走到一人跟前:“齊申雲,你身爲武昌知府,這三年裏爲了包庇城中富戶可沒少爲虎作伥啊,去年三月,把農戶李甲家中的五畝良田判與胡家,還屈打成招,讓李甲自認誣告,并打斷了他一條腿,可有此事?
“還有去年九月,有人告發城中富戶王盛縱子行兇,在城外打殺農戶王三,結果卻被你以王三失足跌死,告發者田華乃是誣陷落案,将之關入大牢長達一年之久,使其家中老母病死,這事有是否爲實?”
在齊申雲恐慌的反應中,李淩很快又走到了下一個官員身邊,用不帶任何情緒的語調繼續說着和他有關的幾樁冤情錯案。而随着他每把一名官員的種種見不得人的勾當說出來,他們神色間的恐懼就更深。
如果說之前他們還抱着萬一的僥幸心理,那現在是真感到絕望了。真沒想到,李大人行動竟如此迅速,居然隻在短短時間裏,便把與他們相關的諸多冤假錯案都給翻查了出來,而更要命的是,他還能拿出許多人證物證和苦主來。
“對了,這些罪行都是有據可查的,你們若是不認,本官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去查,比如說那些個爲富不仁爲禍鄉裏的大戶豪門,也早被本官下令舉家捉拿,就算那些真正的兇手惡徒不肯招認,他們家中還有那麽多奴仆人等呢,總有人願意說出實話來的。好了,現在你們還有什麽話說?”
“大人饒命啊,下官知錯了,下官今後再也不敢了……”齊申雲立刻磕頭認錯,到了這一步再想說自己是冤枉,那就不是睜眼說瞎話,而是在找死了。
其他人也随即跟進,紛紛叫了起來:“大人,下官錯了,可下官也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包庇他們的……身在武昌,若不能交好這些富戶,下官之令都不可能傳出衙門……”
這一刻爲了自保,爲了能減輕自己的罪孽,這些官員無所不用其極,什麽都顧不上了。或是強調自己有多難,或是提出自己也是爲勢所迫,而這其中,最讓李淩感興趣的,卻是下面這位:
“大人,下官也深爲當初的做法感到後悔,可……可有些事情都是巡撫大人知會下來的,我若不照做,隻怕連官職都保不住啊,還求大人明鑒啊……”
随着他這一說,李淩發現蔣貴勳的身子明顯抖動了一下,便說道:“是嗎?不知此事上蔣巡撫是如何逼迫你,給你壓力的?”
這個官員一聽此問,更是來了精神,立刻回道:“大人明鑒,蔣巡撫素來和胡家等大戶關系緊密,所以當作爲原告的張老七他們來到下官面前禀報後,消息就傳到了巡撫大人那兒……”
無論是否真有其事,反正接下來就是一個大戶和官員勾結,讓苦主反被誣爲犯人的黑暗故事,最後便是屈打成招,張老七等不但家産都被沒收充公,自己還被定重罪,發配邊遠,最後更是死在了外邊……
而其他人也在此時全都明白過來,李大人問這麽多,原來都是沖着蔣巡撫而來。那他們還有什麽好客氣的,頓時紛紛改口,也把所有責任都往蔣巡撫身上推,反正你也到這地步了,多幾條莫須有的罪名也不算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