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情況并沒有因爲他們的果斷換出銀子而有所緩解,更多的尋常小民從家中拿着小額的,或十兩或二十兩的銀票沖進錢莊,叫着要兌換成現銀。說得更直白些,那就是他們正面臨這樣的金融機構最怕遇到的,擠兌風潮!
無論是古時的錢莊銀号,還是後世的現代銀行,但凡是以經營存貸業務爲生的金融機構,真正能毀滅它們的,就是突然而至的擠兌風。因爲錢莊裏的現銀總歸是有限的,尋常百姓存入其中的銀子早就被他們借貸給了其他商人去以銀生銀,而且一般時候,也不可能出現所有人都跑來提銀的情況。
可一旦真出現了擠兌,而錢莊若不能滿足所有跑來提銀的百姓,那後果必然是引得更多人恐慌,讓更多人參與到這場擠兌風潮中來,直到錢莊的信譽徹底破産,并使錢莊自身也徹底破産。
若放到後世,銀行還能有各種應急手段來自救,但放在幾百年前,那個金融業才剛剛萌生的時代裏,無論是頗有才幹的範家子弟,還是有着多年經驗的老掌櫃,都在如此洶湧的擠兌浪潮面前徹底沒了主意。
因爲範家錢莊所以能開這麽久,就是靠着自家在襄樊一帶的名聲和誠信,甚至百姓們在此存銀都沒有半分利息。如此,當大家覺着把銀子放在你家店中不再保險後,他們想要提取銀子也不存在半分猶豫——本來就是爲了安全才把銀子放到錢莊,現在錢莊裏的銀子要比在家裏更不安全,那自然是要盡快提出來了。
當幾十人産生這樣的念頭,并在回家拿銀子的途中不斷和周圍的鄰居朋友說起這一觀點時,便會帶動更多人參與到這場擠兌中來。于是到了中午之後,已足有千多名百姓趕去範家錢莊要求提取銀子了。
不光是北城這邊,襄陽其他三邊,甚至就連樊城那邊的百姓,都就近跑去範家錢莊要求提銀子了。等到中午之後,隻粗略一算,便有超過一千的百姓拿了各自的銀票提銀。
雖然這些尋常百姓手裏的銀票面額都不算大,無非一二十兩,最多都不可能超過百兩的。但架不住基數龐大啊,合在一起,那就是三五萬兩的銀子支出,而且這一數字還在不斷增加,還有更多聞訊之人在拿銀票來兌換的路上呢。
即便範長元都以東家的身份出面勸慰衆人了,但在恐慌面前,他再拍胸脯作出保證也是那麽的蒼白無力,那麽的叫人無法相信。反正大家就一個意思,把銀子換出來,哪怕是之後存到别家錢莊,或是藏在家中,都比留在随時可能倒閉的範家錢莊要強——短短時間裏,說法是對範家越發不利,都開始謠傳範家因爲經營不利,名下的諸多産業商鋪都要倒閉關門了。
而到了這一步,錢莊這邊能做的,就是不斷籌措銀子,兌換給百姓們,因爲一旦拒絕兌付,後果隻會更壞。
可在先有往随州運去三十萬兩銀子的支出,後有李淩出手把剩餘的最大一筆存銀都要走的情況下,他們又能支撐多久?哪怕整個範家在得知此事後緊急把手頭的銀兩快速調撥過來,卻依然無法擋下這股擠兌之風,很快,所有銀子都被提光,而店外,還有不少人高舉着手中的銀票,叫嚷着要換銀子呢。
聽着外頭不斷的叫嚷聲,看着面前已束手無策的掌櫃夥計們,範長元的臉色已是一片雪白,身子更是劇烈顫抖,也不知自己是因爲恐懼還是憤怒了。
他很清楚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那特意從随州而來的淩厲,要不是他抽走了店裏的十萬兩存銀,要不是他故意賣出那個破綻,并刻意引導百姓往錢莊就喲啊沒現銀去想,事情是絕不可能落到這一步的!
但是,在眼下這個時候,他甚至連恨對方的工夫都沒有了,隻一個勁兒地問:“還有沒有銀子?家裏還有銀子嗎?還有,蔡家那邊,可有回信了?他們可有銀子送來嗎?”除了範家,他能指望的還有與自家财力相當的蔡氏一族的出手相助。
結果,他卻接連得到了兩個壞消息:“家裏暫時已經拿不出銀子了,那些字畫古董什麽的,根本不可能估價去賣,現銀早就支取一空了。”
“蔡家那邊傳過話來,他們的錢莊也遇到一些人前往取銀,一時間怕是沒法給我們借調銀子了……”
“豈有此理!他們這是想看着我家錢莊倒閉,然後自己可順勢吞下整個襄樊的錢莊生意啊!”範長元勃然大怒,情急之下,更是把面前的茶杯都掃落到地上,砸了個粉碎。
這時,有夥計又恐慌地跑了過來:“六爺,不好了,他們……他們又吵起來了,還揚言再不給換銀子,就要闖進來了……”顯然外邊用以安撫百姓的夥計們終于是頂不住壓力,跑來求救了。
“廢物,我去與他們說……”範長元倒還算有些擔當,立刻就要去前頭,卻被自己的一名兄弟一把攔住:“你别去白費口舌了,他們不會聽的,隻要我們拿不出銀子來,證明我們錢莊沒事,他們是肯定會繼續來擠兌,直到我們徹底完蛋。”
“那你說,我還能怎麽辦?總不能真讓他們拆了我們的店鋪吧?”範長元也絕望說道。
“不如趕緊讓官府來……”一名夥計突然提出了這麽個辦法來,卻被在場其他人迅速否決:“那隻會讓我範家徹底失去信譽,那是多少銀子都補不回來的……”
“要不先關門歇業,讓他們明日再來?”程掌櫃突然提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給我們一些時間,說不定能有應對之策。”
雖然不能根治眼前的問題,但好歹比别的法子靠譜一些,當下衆人紛紛點頭贊同,然後由程掌櫃帶了幾名店中賬房什麽的出去,軟硬兼施,暫時勸退了還在店門口的上百個拿了銀票的百姓。
随着錢莊關門上闆,倒是清靜了些,但所有人臉上的恐慌不安卻不見消褪,今日或許是撐過去了,但明天呢?
明天,等到消息進一步擴散,恐怕跑來讨要銀子的人隻會更多,而一旦他們再拿不出足夠的銀子,讓大家重新恢複信心,隻怕範家真就完了。到時就是官府,也不可能保他們,畢竟真要因此鬧出民亂來,卻是誰也吃罪不起啊。
“怎麽辦?”沉默了許久後,範長元看着面前衆人,緩緩問出了這麽個問題來。然後,回應他的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就在範長元面色更沉,似要發作的當口,旁邊一名賬房猶豫着開了口:“六爺,您……先看看這個……”說着把張紙遞了過去。
範長元有些不解地随手接過,便見上頭隻寫了七個字——“解鈴還須系鈴人”,這讓他的眉頭陡然就是一皺,而當看到紙條最後的落款時,怒色又再度浮現:“淩厲!他這是什麽意思?你從哪裏拿到的這張紙條?”
被他拿眼一瞪,那賬房身子便是一個哆嗦,然後才支吾道:“小的是剛才在櫃台那邊瞧見的,也不知何時被人放那兒。因覺着可能有用,就收了起來。”
“他這是得了便宜又賣乖,想要讓我更難堪嗎!”範長元憤而擡手,便要把紙條撕碎,卻被一旁的兄弟及時攔阻:“六哥且慢,他未必是有心奚落,在我看來,這說不定真是出自真心呢。”
“長光,你胡說什麽?要不是他,我們哪會如此狼狽?你居然還說他留下這紙條是好意?”範長元怒道,今日這場變故已讓他失去了原來該有的冷靜與判斷,隻想發洩憤怒。
範長光卻并沒有因爲他的憤怒而退縮,看着他道:“其實這事上我一直就存有疑慮,若是他真有心壞我範家名聲,讓我範家錢莊徹底倒閉,那隻需要派人明裏暗裏地行事即可,他本人壓根就不必出面。尤其是他完全沒有必要亮明自己的身份啊……”
“嗯?”這一說還真讓範長元也品出了一些深層次的東西來,臉上的怒色慢慢消褪,斟酌道,“所以你以爲他做這些是另有圖謀?”
“很有可能。六哥你請想,如今他在随州的買賣一定出了問題,以我們三家之力,勢必能将當地糧價擡起來,所以他才會另辟蹊徑,想出這麽一招,跑到我襄樊地界來亂後方局勢。”
範長光的這番話更讓範長元覺得在理,完全恢複冷靜的他又翻過紙張,赫然看到上頭還留有長風客棧的地址,顯然對方是在告訴自家,去哪裏見他,如此更能證明他留下這紙張是出于一片誠意了。
在長長地一陣思考後,已經沒有更好選擇的範長元終于做出了決定:“既如此,那就去見一見他,看他到底有什麽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