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魏家諸人内心都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不少人都覺着他這話雖然是在挑唆,但也不無道理。
剛才所有人逼迫魏梁還不覺着什麽,可一旦想到若是換成自己,或是自己的兒子被如此對待呢?誰能保證這樣的事情就不可能有第二次?
尤其是如今主宗,也就是魏介這一支在族中的聲勢越發強盛,大有壓服所有其他各宗的意思,一旦真讓他們再次得到壯大,那将來其他各宗還有絲毫翻身的機會嗎?
今日是爲了一個刑部郎中所以大動幹戈,讓所有族中主要人物都悉數到場,爲其所用。那明日呢?他們會不會爲了某件小事,某塊地,某間院子就用上同樣的手段,依仗着自己的地位來打壓大家?
長此以往,所有人都将仰主宗鼻息而活,說是一族之人,到頭來卻可能成爲他主宗眼中的奴仆,被他們呼來喝去,視爲輕賤……
越想之下,這些人心裏越不是滋味兒,臉色也越發的冷淡。而高坐于上的大伯也早把大家的這些反應都看在了眼中,心中更是一陣陣地發沉。這個李淩當真可怕,居然一下就擊中了自家的要害,這回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沒能爲兒子争取到拿下郎中的機會,還可能使族中生出嫌隙來。
而更讓人感到絕望的是,在此等情況下,他作爲當事人甚至都不好開口反駁,不然隻會越描越黑,因爲事實早已經擺在眼前了。
李淩見此,心中更是冷笑連連,便要起身告辭。有此一變故,今後老師當不會再被這魏家之人掣肘了,之後的事情,老師一人足以應對,自己就沒必要繼續在此招人嫌了。
可就在他起身欲走的當口,本來關閉着的廳門卻再度吱呀一聲開啓,等裏頭衆人下意識轉頭看去時,便全都站起身來,個個都恭敬地彎腰施禮:“老太公,你怎麽突然過來了?”
李淩的目光也在這門前看着有些顫顫巍巍,似乎随時可能倒下的老人身上停留了一陣。隻見他穿着打扮看着都挺尋常的,須發已然全白,臉上更滿滿的都是皺紋與老人斑,但其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氣勢,還是叫人不敢有絲毫輕慢。
老人拄着一根一人多高的龍頭拐杖,由人攙扶着慢慢悠悠地進得門來,然後又慢條斯理地走到最上方中間的那把檀木椅子前,緩緩坐下。
在此期間,廳内一片肅靜,都沒一個開口說話的,連李淩也爲其氣勢所懾,并未離開,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對方,猜測着他是何時到的外頭,聽了多少自己說的話。
坐定之後,老人才幹咳一聲:“族中出了這等大事,居然也沒人來向我說一句,這是真把我當成老朽,可以随意糊弄了嗎?”說話間,他的目光落在了大伯身上,這是他的兒子,也是現在族中的主事之人,“啓年,你來說。”
大伯的身子陡然一顫,有些畏懼地瞥了自己父親一眼,這才澀聲道:“父親,我這……這也是怕影響了您靜養啊,畢竟您都八十多了……”
“我看你是想要早一日坐上族長之位吧?”老人冷哼一聲,拿拐杖在地上用力一頓,“像你這樣自私自利,不顧族中大事,卻隻爲一家一子考慮之人,就算是老夫的親兒子,我也不會讓你接任族長之位的。這句話我今日就放在這兒,你們所有人都可爲見證。從今日起,什麽主宗旁宗,可放一邊,隻要是有才幹,能爲我魏氏一族帶來興盛的族中子弟,都能成爲家裏做主之人。”
隻此一句,便讓衆人的精神都是一振,本來心中的那點怨念顧慮什麽的也就消散了大半。隻有魏啓年,這時一臉的驚訝和難以接受,自己都做主十年了,怎麽就突然要剝奪自己的繼任之位了?
他很難接受父親的如此安排,可在老父多少年的積威面前,卻是連半句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的,隻能低頭不語。
李淩則眼神異樣地看着老人,這才是厲害人物啊,隻兩句話,就把自己想要拆散魏家的主意給徹底打掉了。雖然他也付出了讓主宗退出競争族長的代價,但與讓整個魏家各宗離心離德,分崩離析的結果比起來,這樣可好太多了。
然後老人的目光又落到了魏梁的身上:“忠賢啊,委屈你了。你很好,多年來都爲我魏家争了光,可有些人就是那麽的鼠目寸光,不想想你也是我們魏家的人,你好和魏介好有什麽區别嗎?所以這什麽刑部郎中的官職,你隻管做着,沒人敢爲難你,我也不會允許有人來刁難你。”
“多……多謝太公維護……”聽到這話,魏梁隻覺一陣感動,連忙起身稱謝。這種前後的感覺對比可太強烈了,讓他對老人充滿了感激之情。
“呵呵,不必謝我,這都是你自己憑本事拿來的。身爲我們魏家人,我隻希望你們這些子孫能出息,能在朝廷裏,在外頭闖出大名堂來。不要怪你大伯,他隻是有些糊塗而已,以後也不會了。”老人繼續安撫道。
魏梁點點頭:“孫兒明白,我是不會怪大伯的,更不會怪家裏。”
李淩真對這老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真是定海神針,舉重若輕啊,從他出現到現在也不過盞茶工夫,就已把離心的衆人給攏了回來,連魏梁都對他隻有感激,不敢再有絲毫的怨言。而他付出的,隻是幾句話,外加把自己兒子的族長繼承權給奪了而已。
正在心裏贊歎間,李淩就發現對方的目光已落到了自己身上,老人的聲音随之響起:“李大人是吧?你是忠賢的學生?”
李淩沒想好如何與之說話,便隻能先行晚輩之禮:“正是,晚輩見過老人家。”
“你也很好,身爲學生如此維護老師,可太難得了。但你有句話我卻不是很喜歡,你真當我魏家已經沒落到可以任你随意欺淩了嗎?”老人說着,神色突然一變,一股氣勢猛然壓上。
李淩的身子陡然便是一正,雙眉一挑,卻并沒有失态,頂住了對方的壓力,臉上也浮現出了笑容來:“老人家何出此言?我既爲老師的學生,又豈會對魏家不敬呢?”
“哼,你不是說可以随意斷我魏家一族風水嗎?”老人也略有些詫異于李淩的從容,但面上依舊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就算你有陸相這樣的靠山,但真想憑此便打壓我魏家卻還是太自以爲是了些。老夫縱然沒能身入中樞,位列宰執,但一點自保之力還是有的。朝中故舊如今也還有不少,可不是能讓人欺上門來卻不能還手的鬥升小民。”
面對老人如此強硬的态度,李淩反倒是軟化了下來,起身鄭重拱手施禮:“老人家教訓得是,剛才是晚輩言辭過激了,實在是因爲心系老師,不想見他受人所欺,才口不擇言,還望您見諒。”說完,更是深深地彎下了腰去,一副誠懇的賠禮模樣。
這下還真出乎了魏家衆人的意料之外,所有人都愣住了。而老人則在又看了李淩幾眼後,呵呵笑道:“李大人如此認錯,老夫自不會再有怪罪,你快坐下。這場矛盾,就到此爲止,不必再提了。”
李淩當即點頭稱是,這才坐了回去。而老人還在繼續道:“不過李大人你有幾句話說的倒是不錯,你是忠賢的學生,又對他極其關心維護,猶如自己的親人一般,那你也算是我魏氏家人了。将來,你若有什麽難處,也自可來向我魏家求助。”
“是,晚輩明白了。”
“唔。”老人對李淩的态度還是很滿意的,笑着點點頭,又看了眼外邊的天色,說道,“今日時候也不早了,你們就在家中用飯住下吧,老夫也有好久沒有和你這樣有見識有才學的年輕人吃飯說話了。”
“老太公如此看得起晚輩,我自當從命!”李淩當即就一口應下了邀請。
于是接下來,李淩和魏梁便在這魏家用過了一頓豐盛的午飯,直到未時之後,才告辭離開。
與來時相比,回去時的魏梁心情明顯好了許多,有了家族的認可,他便再無後顧之憂,現在就隻等吏部那邊定下就任之事,自己便能真正進入刑部了。
這讓他一路之上都是笑吟吟的,最後更是拉住了李淩的手,一陣感謝:“溫衷,此番真多虧有你了,要不然,我真不知将要如何應對,總不能真與族裏鬧翻吧……”
李淩笑了下,同時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來,與男人這麽拉着手總覺着怪怪的。隻是他的笑容卻有些勉強,似乎心中有事。
魏梁也很快看出了什麽來,問道:“怎麽,你還有什麽顧慮嗎?”
李淩輕輕點頭:“老師,你真覺着他們已經放棄了嗎?還有,那老太公,真就如表現的那般大公無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