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半晌後,他才從牙齒縫裏咬出幾個字來:“怎麽會這樣?”即便城府已經夠深,但在有了今日這一場變故後,太子殿下内心中的驚怒和恐懼還是完全摧毀了長久以來保持的風度,尤其是恐懼,更讓他恨不能大喊大叫一通來作發洩。
但是不行,因爲就連他都不知道東宮之内有多少人是父皇安插在此的眼線耳目,隻要有一點行差踏錯,後果都是難以預料,就跟今日朝堂上的那一幕一樣。
孫琮本以爲随着永王被奪權削爵,幾乎失去皇位的争奪可能後,自己已再無對手;朝中那些官員的巴結靠攏也讓他有了更進一步的看法,所以他才敢放任那些人向父皇進言,希望自己能借此機會更進一步,在接下來的北伐中立下赫赫戰功,從而完全穩住太子之位。
可誰料這一自以爲順理成章的計劃卻在朝堂之上受到如此嚴重的打擊,顯然父皇并不希望看着自己冒頭,甚至還有打壓之意啊。然後就是突如其來的告狀針對,在他眼中,陸缜的突然進言分明就是在父皇的授意下刻意而爲啊。
要不然,時間上怎會湊得如此之巧,正好是在自己想要獲取軍權,拿下軍功的關鍵時刻?還有,父皇當時的反應也印證了他的猜想——他都沒有詢問其他臣子關于此事的看法,沒有質疑一聲其事真僞,就認定了那董公望和李淩的狀告是真!甚至于,他都沒有讓自己這個太子作出一句分辯啊。
這意味着什麽,太子已經十分清楚,而父皇最後看他的那一眼,更是讓他到現在都隻覺後背生寒,在這個六月酷夏中,都能感到絲絲寒意直透心肺,讓他久久都未能恢複過來。
“殿下……”終于門外傳來幾個親信的聲音,把太子從自己恐慌雜亂的思緒中拉了出來,幾人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尤其是作爲智囊的四友之二的柳随雲、柳随風兄弟,也是同樣的面色發白,見太子看來,他們同時跪了下來:“殿下,是我兄弟擅自做主,緻使你身處被動,還請殿下責罰。”
這一回,一向對這四友頗爲尊敬親近的太子卻沒有在第一時間上前攙扶,或是趕緊發話讓他們起來,而是遲愣愣地先看了他們好一陣,才有些艱澀道:“事到如今,我罰你們還有什麽用呢?當時我就說過,對李淩此人要麽不作理會,要麽可以拉攏,可你們呢,非認定了此人乃是我們的敵人,非要除之後快。現在怎樣,不但未能傷他分毫,反把自己給搭進去了吧?”
他話語中有着深深的埋怨,柳家兄弟二人再度伏低了身子不敢争辯,口中隻是再度認錯:“殿下,我兄弟這次确實錯估了形勢,導緻局勢不可收拾。我們願意承擔罪責,待會兒就去刑部坦誠罪過,向他們說明這一切都是我們瞞着殿下,假借您的命令而爲,定不能讓陛下錯怪了你。”
聽他們如此說來,太子臉色又是一變,從剛才的慘白變成了有些發黑:“你們……你們真覺着我是這樣的人,連一點擔當都沒有嗎?”
“臣不敢!”兩兄弟見太子有些動了怒,趕緊再度叩首。
直到這時,身旁另一個男子才低咳一聲:“二位先生不必如此,殿下豈會把這樣的過錯都推到你們頭上?雖然此事是由你們推行,但殿下當初也是允準的,現在既然出了事,自當由我們一同面對和解決。”
柳家兄弟苦笑一聲:“莫先生說的是,是我兄弟想錯了,更做錯了……我們當初就不該不聽您的勸谏,做出這等遺禍無窮的決定來。還請先生不要因此有所嫌隙,幫一幫太子度過此番之難。”
這個莫先生是在數年前,太子重回京城後自薦上門來的。本來他也跟許多投靠到東宮門下的清客一樣,根本連太子的面都見不到,更别提有何建樹,得到太子的信任了。
可在随後東宮遇到的幾次難題中,莫先生卻是連出妙計,讓太子與永王之間的争鬥不再處處受制,由此,他才終于被太子所重視,最後更是引爲身邊重要謀士之一,甚至都不在常年跟随其左右的四友之下了。
對此,身爲貼身護衛,最得太子信任的曲望洋倒是無所謂,至于一直在外的“财神”更是不會理會這樣的内部争鬥,最不滿這個突然冒頭的莫先生的,便是同爲謀士智囊的柳家兄弟了。
尤其是當莫先生在爲太子謀下一計,借李淩之手将永王從刑部踢出,更使之徹底失去皇位競争資格後,他二人更是明顯感受到了壓力。
即便柳家兄弟追随太子多年,也爲他立下了許多的功勞苦勞,可這多年來的功勞苦勞卻是遠無法和扳倒永王這麽個最大對手相比的。甚至于在一些人眼中,兩相對比,更體現出他二人遠不如莫先生了——在他們的輔佐下,太子隻能被動挨打,幾次更是差點連儲君之位都坐不穩;可自打莫先生真爲太子所用後,也就兩年工夫,就把永王給徹底踢出局了,這要是早用上他,說不定太子現在早就地位穩固,隻等那一日到來了。
于是在這樣的情緒之下,柳家兄弟便一改多年風格,開始變得激進。無論是這次想借勢讓太子再往北疆建立軍功,還是籌謀欲借刀殺人,除掉李淩以洩太子多年之恨,都是他們急功近利這一性格的完美表現。當然,還有一點他們是不肯承認的,那就是也有借着除掉李淩來壓制冒起的莫先生的意思,畢竟永王的倒下可是莫先生借了李淩之力啊……
可最終的結果卻是徹底失敗,反倒讓柳家兄弟二人顯得那麽的無能了,與之一比,莫先生自然更爲智謀甚遠,非同一般。
或許正因如此,此時太子,也把期望的目光落到了莫先生的身上:“先生,依你之見,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法子自救?”
莫先生撚着自己颔下灰白的胡須,沉吟着道:“殿下,事發突然,而且已經鬧出如此大的風波來,就是在下一時也沒有個妥當的善後之道。不過有一點柳家昆仲倒是說的不錯,此事必須有人來擔下罪責,不過不能是他們,更不能是殿下。”
“嗯?”太子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解道,“怎麽說?”
“殿下不能擔責自然不用說了,至于柳氏昆仲,他們一來是殿下親信之人,他們的主意和殿下的主意沒有兩樣;二來他們并無任何官職在身,如此大罪根本就不是他們能擔得起的,到最後還是會牽連到殿下。”莫先生用平靜的語調作着分析,卻聽得太子頻頻點頭,柳随雲兄弟兩個則是額頭冒汗,更是連話都不敢說了。
莫先生看着太子,又道:“所以在我看來,此事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得找一個甘心爲太子犧牲的朝中要員來擔下罪責。而且必須要快,因爲陛下很快就會派出官員去北疆查明事情了,到那時,恐怕會引發更多問題。”
太子皺着眉頭,莫先生提到的關于頂罪的人選倒是能想到些,可他們都是自己在朝中立穩的根本啊,要将他們推出去,不說他們甘不甘心,自己真下不了這等決心啊。
莫先生看着太子,這時已看出了他最大的一個問題,那就是遇到大事優柔寡斷,怪不得多年來一直被永王給壓制住了。不過這樣的話他自然不好說,便隻道:“殿下,我知道你不想讓某位大人擔上罪責,毀了他的前程。但在我看來,這都不算事兒,你且想,那位大人在此事上都肯爲殿下頂罪,不正說明他對殿下一片忠心嗎?難道殿下會因此忘了他?等到殿下有朝一日登基稱帝,自會補償于他,我想隻要是心向殿下的朝中官員,都是願意幫殿下做到這一點的。”
這番話還真解開了太子心中的疑慮,他終于鄭重點頭:“我明白了,還是莫先生你足智多謀啊。那就按你的意思來,盡快讓人把罪認下,絕不能讓父皇他真派出皇城司的人去北疆細查,不然……”隻要想想柳家兄弟借自己之意傳信北疆,讓許多将領都欲除掉李淩的種種,他就一陣恐慌。
現如今,父皇已經因爲自己的過于激進而有所抵觸打壓了,要是再把這樣的把柄過錯送到父皇手邊,自己的太子之位還能保得住嗎?
随着太子做出決定,莫先生隻是一笑,便拱手閃到了一邊,而柳家兄弟,則是一臉的灰敗。這一回,兩人算是大大地折了面子,恐怕接下來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将再度下落,都要被這個才到太子跟前沒兩年的莫先生給取而代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