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不會巴結,能力有限,那些大人們自然沒把他收爲心腹的意思,所以在衙門做了十年,職位也不見提升,依舊隻是戶房的小書吏,做着案頭賬本之類的小差事。
然後就在去年冬月的一天,他因同僚身子不适,接下了對方的差事,趕去常平倉清點儲存的糧食。這本來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畢竟常平倉到底存了多少糧食都登記在冊,隻要帶了賬本去了那邊,再與那裏的賬目進行核查,也就算把差事給辦成了。
可問題就在于宣槐他是個認真負責的性格,哪怕這不算自己份内的差事,他也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到了常平倉,不但與對方交接,核查了賬目,還提出了要去倉庫裏查看一番的意思。
這下,守着倉庫的人就有些不情願了,便是一陣推脫。奈何他主意已定,而且人家越是推脫,他心裏反倒越是起疑,到最後甚至擡出要去衙門檢舉的話來,無奈之下,對方隻能放他去倉中查看。
然後,宣槐就看到了讓他頗爲驚詫的情景,本該存有至少兩萬斤糧食的倉庫裏,現在卻是空空如也。是的,賬面上此時倉庫内還該有兩萬斤糧食,那是應州城多年積攢下來的家底,結果現在卻是一點都沒有了。
這讓宣槐大感驚恐,叫嚷着便要回府衙檢舉,然後就被倉庫的幾名吏員給死死拖住了,并不得已告知了他一個“事實”——糧食其實還在,隻是暫時被幾位大人給借用了,至于其中原委卻不能說,你若不信,大可于暗地裏問問同知大人便有分曉。
認死理的宣槐還真就去問了,答案也是一樣的。但他心中依舊有着疑惑,所以便偷偷在常平倉一帶盤桓,想要将其中原委給查出來。然後,就被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常平倉邊上的賈家莊園裏竟在某日夜間偷偷往外運着糧食,而就他所知,這邊的莊園以前并無存糧啊。
事情到這一步,宣槐自然就有了推測,常平倉中的官糧居然落到了賈家手中,這讓他大感驚怒,甚至都生出了要揭發一切的想法。但到目前爲止,他還沒有确鑿的證據,于是便有了冒險潛入常平倉的舉動,然後還真叫他發現了甲字倉後有暗門直通賈家的秘密。
可也正是這一冒險,讓他被守庫房的人給發現了,在得知他居然已經查到如此要命的事情後,他們再不敢大意,一邊把人拿住,一邊趕緊禀報府衙,由上面的大人們定奪。
最後,還是由精于刑獄之道的胡義給出了一個巧妙的滅口辦法,強行将人灌醉後,把宣槐推進了河水之中。等第二天,他的屍體被人找到時,便被認定爲醉酒失足。
宣家本就沒什麽勢力,唯一的頂梁柱一死,除了傷心也不疑有他。本來大家都以爲事情已經過去了,然後宣槐的屍體也被安放到了府衙停屍房中,隻等走個程序後,便能将之安葬。
可好死不死,宣槐在衙門裏還是有個朋友的——趙光。又正好,他是刑房的書吏,自然方便前往祭拜,就在那停屍房裏,在和朋友做最後告别時,讓他發現了宣槐身上還有幾道新鮮的傷痕,那明顯是死前被捆綁後留下的。
這下,讓趙光大感意外與驚慌,但爲了好朋友遇害的真相,他還是大着膽子進行了仔細的查驗,然後,他穿着的鞋子底部的一張寫滿了字的布帛就被翻了出來,以及手心處的傷痕也被他認出是幾個字——常平倉,甲字庫。
通過到手的帛書,趙光終于知道了宣槐遇害的真相,這讓他大感驚恐,因爲這事他真是半點風聲都沒聽到啊。和朋友一樣,他也是府衙裏一個沒靠山沒權勢之人,他深怕自己也會遭遇相同的處置。
不過相比于宣槐,他更怕死,所以都沒打算揭發這些事情,隻想将事情爛在自己心裏。可是心裏藏了事到底不舒服,于是他就和好友錢海喝酒,并在酒後将一切給說了出來。就這樣,知道此事的又變成兩人,而時間也來到了今年正月。
本來錢海也是沒膽子揭發一切的,但相比于趙光,他更貪些,所以就想着找個機會,以此事爲籌碼,從府衙那些大人那兒讨要些好處。
而接下來的事情倒真沒讓他失望,因爲北疆出事,朝廷要從各地調糧,而應州卻拿不出糧食來。而後,李淩這個欽差就到了應州,這讓錢海覺着機會到了,便拉了趙光去和自家上司胡義攤牌:要是你們不給我們好處,我們就把事情真相報于欽差。
到了這一步,胡義還能如何?答應他們?恐怕将來會是無休止的敲詐,而且把柄在人手中,自己隻會越發被動,更何況自負的他如何能接受被下屬敲詐?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他一邊假意答應,一邊就安排了手下心腹,直接就在府衙裏将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給悶殺了。
而且正好,知府大人想要毀掉證據,放火燒了架閣庫。于是幾人一合計,便索性将兩具屍體投入火場,一者毀屍滅迹,二者正好借此二人之死來把李淩盡快趕出應州。畢竟此人在應州一日,對他們的威脅就大過一日。
奈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馬邦文也好,胡義他們也好,都沒料到李淩心性堅韌,且能謀善斷,居然就從這看似全無破綻的一場迷霧中窺破了他們的一切陰謀;而他們更沒想到的是,那個最不起眼的趙光,居然還留了後手,早在他知曉一切後,便留下字據,藏于家中,并告訴了自己妻子有那麽一回事。
就是這一點疏漏,使他們的全盤算計徹底失敗,到今日,已成府衙階下囚,在李淩的審問之下,隻能把一切都如實招供出來。
在聽完胡義的交代後,李淩愣怔了片刻,然後就是一聲喟歎。半晌後,他才砰的一拍案:“你且退到一旁,來人,把馬邦文給我帶上來。”
這時的馬邦文已被剝去官服,奪去官帽,極其狼狽地被架上堂來,然後噗通一聲,便跪在了那兒。原來他所坐的位置,今日卻換成了李淩,他則成了堂下待審的犯人。這種身份的轉變,讓他到現在依然恍惚,隻覺身在夢中。
“馬邦文,胡義已把一切都交代明白,你若不想受刑,但凡還有一點良知,便老實交代自己的罪行!”李淩沉聲喝道,威嚴已極。
馬邦文一聲苦笑,隻扭頭看了眼瑟縮在旁的胡義,以對他的了解,便知道對方所言非虛了。略作沉默後,便道:“不錯,那幾人正是本官叫人解決掉的,至于那些糧食,也是我通過安排交給賈家的。”
“你爲何要這麽做?”李淩身子一正,再度問道。
“呵呵……爲何?還不是爲勢所迫,是被朝廷,還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給逼的!”馬邦文突然放聲叫道:“還有下面那些人,差役也好,兵丁也好,若不這麽做,本官拿什麽養着他們,拿什麽讓他們爲我做事?”這番話當真說的是理直氣壯,都把周圍不少人給聽傻眼了。
而李淩也在一愣後,用力一拍長案,大喝道:“放肆!事到如今,你還敢信口雌黃,真當本官不知這都是你的私心作祟,想要把官府的财物充作私産嗎?”
面對斥責,馬邦文也未見驚慌,隻是苦笑一聲:“大人若是不信,隻管派人去下官住處搜查,看看我到底有多少身家……事到如今,下官也不敢再欺瞞大人,這幾年裏,我通過這種方法運賣出去的官糧足有三十萬斤以上,可真正能爲我所用的銀子,卻不過萬兩!而這其中一半,也早被我分潤下去,落到這滿衙下屬之手了……”
李淩聽着話,看着他,幾乎可以确信他所言非虛,因爲他的神情,更因爲到了這時候,他已經沒有必要再爲自己作此等辯解。以現在查出的罪名,報上朝廷,馬邦文就是個死,無論他到底拿了多少銀子。
“既然如此,你爲何還要做此無法無天之舉?”李淩把身子往前一探,繼續問道。
“因爲我沒有其他選擇。我剛才就說了,我是爲勢所迫,非如此不能立足官場,非如此,不能讓衙門下屬聽令行事。大人,應州窮困,土地貧瘠,下官倒是想有些作爲,奈何一切受限,隻能先想辦法讓大家把日子過好,如此人心齊了,才能治理好整個應州。”
聽着他半似解釋,半似訴苦的說法,李淩的眉頭慢慢就皺了起來,尤其是看到公堂内外不少人都露出深以爲然的表情後,他心中更感難受,突然就拍案喝道:“簡直荒謬!本地窮困,就是你損公肥私,不顧王法的理由了?要我看,說到底還是你私心太重,還有,你之前不是說過嗎,除了下面的人,還有上面的高官需要打點,恐怕這才是你罔顧後果的真正原因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