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李淩選擇來應州的底氣所在。
而面前幾名應州官員在聽到他的提議後,都明顯愣怔了一下,而後才由馬邦文點頭笑道:“這是當然,大人要查,下官等自當把所有相關賬冊都交與您。不過,今日天色已晚,想來大人一路而來也頗感勞頓了,不如就先歇息一晚,明日再行查看如何?而且下官等也備下了一點薄酒爲大人洗塵以表敬意,還望大人不要拒絕啊。”
人家如此态度,李淩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微笑着點頭應下,就目前來看,确實也不急于這一夜了。見此,馬邦文才略松了口氣,然後引了李淩去到府衙對面的一座酒樓飲宴,參與的除了李淩帶來的幾名随員,便是應州的幾名主要官員和當地士紳。
這場酒宴之上,衆人對李淩自然頗爲巴結讨好,頻頻舉杯相敬,說了一籮筐的恭維話,隻是意思大緻相似,都是什麽年輕有爲,他日必能入中樞,任宰執之類的……對此,幾年來多有應酬的李淩自然是沒放在心上,就是酒水也沒喝太多,五分醉後,便推杯不飲。
然後,又借口自己遠來疲憊,先行告辭,回到了爲他安排的館驿之中。
直到進入由禁軍守衛的館驿院落,不可能再有外人知道自己的言行,李淩臉上的笑容才是一斂,一邊接過一塊毛巾擦臉醒神,一邊對湊過來的李莫雲道:“現在看來,這兒也有些蹊跷了,須得提防一二。”
“大人是覺着應州城内官員有所隐瞞,糧食的事上另有隐情?”李莫雲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小聲問道。
“他們的态度一開始還挺正常的,但後來當我提出要查看賬冊後,有些人就透出些心虛來了。還有,今日酒宴上,不少當地富紳也是話裏有話啊,似是想探探路,給我一些好處,然後讓我高擡貴手……很顯然,當地所謂的存糧吃緊有貓膩,很有官商勾結的迹象。”李淩一邊說着,已進入到了自己的卧室,目光一掃,便瞧見了裏頭的布置頗爲奢華,寬大的床榻上鋪的是上好的錦被,床前桌子的質地一看就非凡品,還有那喝茶用的整套茶具,在燭光裏也是細膩反光,當也是上等好瓷了。
李淩見此,微微一愣,随即又是一聲冷笑:“剛剛還在跟我這兒哭窮,轉過頭來就安排了這麽多的東西,你說,他們是真窮還是假窮啊?”
“這明顯就是想用此等手段來收買公子,讓你高擡貴手了。”李莫雲自然也明白其中用意,然後微微皺眉,“那公子決定如何應對?”
“事關整個北疆大局,豈能因爲這些計倆就放過他們?”李淩面色一寒,“明日,我自會去找他們讨要相關賬冊,隻要讓我查出有問題,便會直報朝廷,該怎麽罰,那是朝廷的事情。”
這隻是第一批随軍而動的糧草辎重,而按照以往的經驗,一旦戰事真開始,必然還有後續的許多軍糧調運事宜。所以這口子決不能開,不然其他地方要是都有樣學樣,那軍糧籌措轉運之事就成一筆爛賬,更可能影響到前線戰事了。
“那今夜是否需要擋駕?”李莫雲又問了一句,他深知今晚的館驿不會太平。有些話衙門裏不好說,酒席上來不及說,那就隻能等到夜深時偷偷上門了。
“全給我擋了,就說我不勝酒力,早已睡下。然後再告訴他們,明日一早我便會去府衙,讓他們把相關賬冊都準備妥當了。”李淩當即就給出了态度。
之後的事實證明他們的推測是正确的,就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裏,居然有不下十人前來拜見,既有應州府的官吏,也有本地的幾個富紳。不過他們都被守在外頭的禁軍給擋了駕,别說見李大人了,就連院門都沒能進入,隻能是悻悻而回。
這樣,直到三更後,上門套近乎的客人才終于不再前來碰壁,而李淩這時卻早已睡下。李莫雲也是直到這時,方才放下心來,囑咐了幾名護衛幾句,回自己住處歇息。
可就在他進門轉身,想要關門就寝時,目光往外頭一瞟,神色就爲之一變,當即一個箭步搶出:“走水了!”隻見本該漆黑安靜的夜空,這時居然已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紅,幾乎把小半個應州城都給照亮了。
與此同時,周圍也是一陣當當當的鑼聲響成一片,不斷有人大聲喊叫着:“走水啦,府衙那邊走水啦,快去救火啊……”然後又是一陣陣雜亂的腳步聲,顯然是許多人正都往衙門跑去。
李莫雲的那點困意早就消散幹淨,心頭更是一陣警惕,二話不說,便直奔李淩的卧房。而此時,本已入睡的李淩也從夢中驚醒,披了衣服開門詢問:“出什麽事了?哪裏走水了?”
李莫雲趕緊上前一步,禀報道:“聽外間的叫嚷,說是府衙那兒起了火。”
“有這等事?”李淩的眉頭越發皺緊,有些不可思議地道,“府衙重地豈會随便走水?而且還這麽巧,就在我剛到此地的夜裏……你這就讓人前去詢問,看看是府衙的哪邊起火,有無損傷?”他心裏已暗暗有了某個猜想,别是專門用來存放各種卷宗文書和賬冊的府衙架閣庫起火了吧。
李莫雲也明顯想到了這一層,身子陡然一震,然後趕緊答應一聲,便招手叫過個護衛來,把李淩的意思傳達過去,後者抱拳應命,便趕緊離開。
這麽一鬧,這一片館驿的院子裏歇下的百多人全都起來,聚集到了李淩附近,以确保他的安全,而李莫雲更是守在他的身旁,半步都不敢離開。此事實在透着古怪,在不知這兒的人到底是何态度前,他們可不敢有絲毫松懈啊。
這場火起得突然,救得卻有些遲緩,足足兩個時辰後,天都見亮了,火才被徹底撲滅。然後不久,确切的消息才傳回來,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大火真就把府衙的架閣庫給燒了!
李淩本來因爲這一鬧晚上沒睡正打着瞌睡呢,一聽這話,瞬間清醒,整個人更是因爲某中激烈的情緒而變得亢奮起來:“真是好大的膽子,好果斷的手法啊!”他是真有些小瞧馬邦文他們了,對方居然就不給自己任何查賬的機會,直接一把火就把賬本給燒了了事!
其實這樣的手段以往也沒少出現在官場上,尤其是對士大夫最爲優容的前宋,這等焚毀證據,然後讓朝廷束手無策的手段更是時有發生。那些官員或爲了自保,或爲了地方百姓的利益,反正隻要遇到解決不了的财政問題,那就直接一把火燒了所有賬冊,從源頭上解決了問題的出現。
而到了這時候,前宋朝廷的态度素來就是暧昧,有時申斥幾句,有時扁官以爲懲罰,反正都沒有往下深查的意思。這或許也有官官相護的意思在裏頭了。
而到了本朝大越,随着文武勢力相互平衡,而且太祖太宗時早立下了規矩,這樣大膽的舉動就少了許多。可也不是沒有,因爲這樣的手法幾乎無迹可查,賬冊等等關鍵證物都成灰了,然後他們還會讓幾個小官吏來頂罪,所以最重的懲處也就是降當事官員的職而已,至于可能存在的更大罪過,就隻能不了了之了。
李淩是真沒想到自己引以爲豪的查賬本事,到了應州居然徹底沒了用武之地。心中的怒火和不甘完全囤積,卻又發洩不出來,半晌後,隻能是起身道:“走,随我去府衙看看。我倒要問問他們,爲何如此湊巧,我剛要查看賬冊,架閣庫就起火了!”
此時的應州府衙還是一團糟亂,到處都是大火之後的飛灰,以及拿水滅火後四處流淌的水迹。而衙門裏的官吏也好,差役也好,依舊都跟群沒頭蒼蠅般四處亂走,這位大人說兩句,那位大人一道命令,就把所有人支使得團團亂轉。
二堂内,不光架閣庫,就連附近的幾處公房也受到了波及,雖然建築沒有被燒毀,卻也一塌糊塗,窗棂牆壁都已熏得一片漆黑。
李淩到時,所見就是這麽一副狼狽樣子,這讓他足足呆了半晌才緩過神來,然後大步入内,四處尋找馬邦文等人。
最後卻是在一個角落裏,見到了臉上也是一道黑一道白的馬知府,他的官服上都是被燒灼後的痕迹,兩隻眼睛通紅,面前則是兩具早已被燒焦的屍體,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直到有下屬禀報兩回,他才略略回神,沖李淩行禮:“還請李大人恕罪,下官,下官是真沒防着有這樣的災殃。”
李淩卻沒有與他虛套的意思,當即上前一步,盯着他問道:“馬知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敢問,世上還有比這更巧合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