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臘月後,先是各級衙門都有了一系列的措施,或抽調兵馬,或打開糧倉清點物資,或征召治下丁壯,忙了個不可開交。而在臨近年節後,随着朝廷一份份明令下達,正式的行動也就開始了。
早已枕戈以待的各地駐軍便在一道道軍令之下開拔向北,不光是京畿及冀州等北方地區的軍隊,就連兩淮、湖廣等地的官軍也被緊急調動向北向西而動。他們當然不是被派往前線去和鬼戎作戰的,這些安守地方的普通官兵也沒這個本事,朝廷抽調他們向北隻爲了填補北疆各地邊軍往北後所留出的空缺而已。
畢竟相比于中原等地,北疆各城的守禦任務可要重得多了,哪怕中原各城的守備力量稍微空虛些,也得先保障北疆各城不出差錯。另外,他們還有一個作用就是在最前線之後做出布防,即便朝中上下都對此戰抱有絕對的信心,但卻依舊要防着萬一,至少得爲北疆防線徹底崩潰後做一道緩沖吧。
所以短短時日裏,就有不下十萬兵馬被緊急調動,光是從一地北上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更别提還需要後方和沿途的補給及時跟上了,而這些後勤保障,自然全落在了以李淩爲首的一衆戶部和轉運司官員的肩頭。
其實皇帝在下達旨意後并沒有提議讓李淩親身外出,去京城之外安排糧草和辎重的運輸,畢竟多少年來,朝廷的後勤一向都是在後方通過各種文書,和一份份詳盡的地圖來做出安排的,其中也沒出什麽太大的問題。
但李淩在接下這份差事之後,就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洛陽這個安穩的所在,去和那些軍隊和民夫們一樣走一遍北上之路了。因爲他素來堅信,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各級官府交到朝廷的文書再細緻,地圖上所畫的山川地理再是詳細,卻也比不了實地走上一遭,真正地去和民夫,和軍隊有過接觸。隻有這樣,他才能知道軍隊要的是什麽,運糧隊伍這一路會遭遇什麽樣的艱難困苦。
而今日,才離京四日的李淩,就面對了第一個麻煩——
一支由少量騾馬和獨輪車,以及絕大多數挑擔組成的隊伍正迤逦地行進在向北的官道之上。這兒離着京師洛陽已有二百裏,雖然算起來還屬于京畿之地,但已完全沒有了京畿的繁華,就連官道都是崎岖狹窄的,還有好幾段路需要翻過高高的山巒。
沿着道路走到山坡向兩邊看時,都是光秃秃的一片低窪,而道路卻隻夠兩馬交錯而行,所以當人挑了擔子翻山越嶺時,就得顯得格外小心翼翼了,不然就是個堕山身亡的下場。
當然,這些還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現在最大的問題在于,一場大雪正好迎頭撞上了這支北去的運糧隊伍。如此一來,本就難行的山道變得越發危險,甚至許多地方因爲都被大雪覆蓋的關系,都分不出道路和空檔所在了,前頭的人隻能拖緩腳步,先用木棍之類的東西探路,确認安全後,再往前行上一段,如此一來,這效率可太低了。
本來李淩隻是打算陪着隊伍走上一段,便往下一處城池而去的,畢竟像這樣有幾處府縣組合而成的運糧隊伍在這一帶足有數十支,他不可能隻盯一路。現在,他卻不得不有所耽擱,同樣緩了腳步,跟行了兩日,可隊伍速度卻依舊未能提升,這讓随行的幾名官員都有些焦躁起來。
此時頂着風雪,李淩站于稍高處,俯看着那慢慢蠕動向前的運糧隊伍,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果然我這回出來是對的,要是身在京城,在衙門的公房裏烤火坐着,又怎能知道運糧之難呢?恐怕我要以爲這支隊伍已經要進入到冀州地界了。”
李莫雲也深以爲然地點頭附和:“是啊公子,可是光我們知道不成啊,朝廷也好,前線也好,他們可不知道路上有多難,恐怕很快催糧的文書就要傳來了。而且就目前的天氣來看,隻怕不光這一路,其他那些運糧北上的隊伍也會大受耽擱,那還能确保前線的軍糧供應嗎?”
李淩皺眉,心裏确實有些急了,但很快又給按捺了下去,客觀條件如此,急也是沒有用的:“再看看吧,或許過了這一段,後邊都是平原路就好走多了。”
正說着,前方突然傳出一陣喧鬧來,夾雜着的還有幾聲慘叫,本來還算整齊的隊伍也開始有了波動。這讓李淩雙眉猛然一挑,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再出什麽亂子,時間可就更耽擱了。
都不用他出聲的,跟随而來的一名戶部官員就迅速趕了過去查問,然後等他下去,兩名胥吏便押了五名腳步踉跄的民夫走了過來。不過此事卻不歸李淩處置,這邊還有個轉運司的小官負責呢:“怎麽回事,剛才前方爲何喧鬧?”
“回大人的話,是這幾個家夥躲懶,居然不肯再驅趕騾馬向前了……”那胥吏當即告狀道。
“大老爺俺們冤枉啊,是咱們的黑騾子已經累了,需要休息,俺們才想着先歇歇的……”有個漢子膽子倒大,一聽這話,當即就叫起屈來,還沖那胥吏怒目相向。其他幾人雖然沒這個膽子,但神色間依舊可見委屈與憤怒。
李淩心中輕輕一歎,他能明白這些百姓心中的懊惱和委屈,本來辛苦了一年,正是該享受清閑和天倫之樂的時候,然後就因爲官府的一道命令,他們就得離開家鄉和親人,頂風冒雪,跋山涉水地把糧食運去遙遠的北方。路上辛苦不說,到了北方還要擔驚受怕,換了誰也遭不住啊。
不過很顯然,那幾名官吏可沒有這樣的同理心,一聽這位還敢放肆反駁,頓時就怒了,其中一人手一抖,鞭子呼一下抽出,正中其背部,直抽得他本就不厚實的衣裳裂開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裏頭血淋淋的皮肉來。
這一下更是打得那漢子一個趔趄,撲倒在地,發出一聲慘嚎,惹得同樣被帶來的那幾名民夫身子一顫,眼中的委屈已變成了恐慌。
“還敢頂罪,要我看你就是羅天教逆賊的奸細,想要亂我軍心!”那胥吏抽完了人還覺着不夠解恨,又想着把個罪名栽到對方頭上。
此言一出,那些個民夫都慌了神了,紛紛叫了起來:“大人饒命啊,孫老實他隻是有些脾氣,斷……斷不可能和羅天教逆賊有什麽牽連的……”如今羅天教可是在各級官府都挂了名的,隻要沾上那就是個死,甚至牽連親朋,這幾位與孫老實是同鄉,自然是要爲他說句話的。
奈何那胥吏根本就是有意殺雞儆猴,此時也是發了狠了,當即又是幾鞭子過去,抽在了這幾人身上:“我看你們都是,大人,不如就把他們就地正法了,也好免除後患。”
那官員自然明白對方這麽做不光是爲了洩憤,更有警醒其他民夫的意思——你們要是再拖拖拉拉地不肯賣力,這幾人就是你們的榜樣。而事實上,幾名官員心裏也急啊,這一路北去都是設了時限的,一旦超期抵達,誰也吃罪不起啊。
而且,隊伍中還跟了幾個京城來的大官,他們更覺壓力,所以略作沉吟,便各自點頭:“此五人确實有嫌疑,爲防有變,就地正法!”
幾個民夫聽得這審判,早吓得魂飛魄散,同時跪地,連連叩首讨饒:“各位大老爺,小的們是本本分分的良民啊,我們……我們絕不敢和羅天教有任何瓜葛……我們不讓騾子歇了,我們這就趕路……”
可人家已經定了主意,幾個小民的死活壓根沒當回子事兒,隻把手一招,便讓随行的幾名軍卒上前行刑。
在佩刀穿甲的軍士跟前,這幾名百姓更是連半點反抗都不敢有,隻能是一個勁兒地叩首求饒。這一幕落到其他民夫眼中,他們也是個個惶恐,然後低頭賣力向前。很顯然,這一手殺雞儆猴還是相當成功的,已經讓隊伍比之前快了不少。
李淩本來隻作壁上觀,畢竟這邊是他們幾個官吏的差事,自己隻也不好越俎代庖,哪怕人被拖出來,他也沒出面的意思,隻當就是一陣吓唬。直到見那幾個軍士都抽刀要砍了,他才驚覺對方是來真的。
這下他卻按捺不住了,當即大步向前,高聲喝道:“慢着!”
“李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那名戶部小官見他出面,一邊示意手下慢來,一邊笑着問道。他是知道李淩身份的,自然頗爲恭敬。
“把人放了,教訓也夠了,我想接下來他們不敢再有懈怠。”李淩神色嚴肅地說道,不是與他們商量,而是最直接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