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話一出口,楊彥也覺着自己有些失言了,雖然在此事上李淩确實算得上是半個知情者,倘若他真想從中作梗,确實能搶在前頭,但這樣的結果終究與常理不符啊。
李淩是瘋了,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在京畿所在幹出如此喪心病狂的舉動來,殺刑部僚屬。别說他隻是個外地知府,就是巡撫,敢如此做那也是死路一條……
而且就算撇開這一點動機不談,在楊彥看來李淩也沒這個實力啊。想要在短短時間裏置這許多刑部差吏于死地,那出手的必然要達到三十甚至更多。而李淩此番入京,左右也就區區十多人,今日一半人還是随他們從京城趕過來的,剩下那六七人壓根做不到。
有了這樣的判斷,再看到李淩的反應後,楊彥便趕緊拱手道歉:“李大人恕罪,我也是一時情急,說錯了話……”
“楊大人,有些話能說,有些話可不能說,李某雖然不才,卻也無法忍受如此冤枉!”李淩依舊是那副忿忿的樣子,打斷對方道。
“是是,本官記住了。”楊彥這時倒是有些退讓,任他抱怨,不過目光依舊在院中來回掃動,突然又想到一點,望向了偃師縣令:“鄒縣令,你們是何時得到消息,趕過來的?還有,城門是否從昨夜就一直關閉着,從沒放人離開?”
那鄒縣令被他突然一看,心頭又是一陣打鼓,趕緊彎腰作答:“二更左右,下官才聽聞禀報,然後趕忙就派人前往此處查看,封鎖四周。至于城門,夜間本就閉城,天亮後因知出了如此兇案,所以一直就沒有開門,并趁機派出人馬仔細搜索了可能的兇犯。”
這番安排倒不算有錯,看着也挺周到的,但李淩明顯從其話中聽出了一些别的東西來,他在閃避某個問題。而楊彥作爲刑部官員,這點經驗也是足夠的,當即把眼一瞪:“在此期間可曾放人出城?”
“沒……”
“嗯?說實話,若有隐瞞,小心本官将你當作同謀!”
這一吓,把個縣令吓得面色一白,雙膝一軟,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大人恕罪啊,下官,下官當時也是不知道啊……卻是在臨近四更時,有兩支商隊不等城門開啓便先買通了守卒離開了縣城……”
楊彥的臉色也驟然而變,李淩隻嘿的一笑,這顯然是合乎常理的事情。
夜間閉城,天亮後開城,一向就是大越各地的規矩。但有規矩,就有特例,就有人因這規矩而生出謀财的道道來。那些于夜間守城的兵卒本來就是群苦哈哈,一月到頭也沒多少銀子,那就隻能想法靠手裏那點權力撈外快了。
所以整個大越,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都免不了有守軍于夜間偷偷放一些人進出城池。像京師或金陵這樣的大城還好,可像偃師這樣的小縣城,爲了那點銀子,守城軍卒還真不在意夜間放幾支隊伍出入的,規矩什麽的,哪有銀子實在。
對此,其實許多官員也是睜隻眼閉隻眼,沒人舉告就當不知道。可今日,不就出大事了嗎,現在還被刑部來的大人一眼看破,鄒縣令自然是又怕又悔,隻能是跪地連連叩首求饒了。
“他們……他們看着隻是尋常商隊,守城幾個兵卒覺着沒問題,又不知城中出了命案,所以才……才放了人……大人明鑒啊,下官,下官就是有個天作膽,也不敢與這樣的匪徒勾結啊……”一邊叩首一邊爲自己辯解,片刻間,鄒縣令的額頭都見了血。
楊彥咬着牙,冷冷看着面前的鄒縣令,有心想要嚴辦了他,奈何此人還有用。所以在一陣沉默後,終究冷着臉低聲道:“起來吧,此事權且記下,這次若是能将功折罪,本官還能幫你說句話,不然……”
聽出他弦外之音的鄒縣令稍稍定神,連聲稱是,這才起來,卻連額頭的血迹都不敢擦拭。李淩看了,心下又是一歎,都說京官難當,可其實京外的這些地方官日子更難啊,真就連半點官員該有的威風都沒有。
不過很快,他又收束了心神,看看四周道:“楊大人,如此看來,那些兇手是早有預謀,且在天亮前便已逃離了,所以這城門都無須再封鎖了。畢竟,這兒可是京畿,要因此鬧得人心惶惶,對朝廷來說隻怕更不利。”
楊彥也有相似的想法,在掃過那些下屬屍體,便點頭道:“你說的是,搜查可以繼續,城門就開了吧。但是,出城百姓還須得仔細盤問,以防還有同謀沒有離開。”
在鄒縣令答應一聲後,他又道:“還有,把放人出去的那幾個守門兵卒給我找來,本官要問他們一些事情。”現在有八成可以确定兇手就是天亮前離開的那兩夥商人,所以就需要先弄明白他們的來曆和長相,哪怕是僞造的身份,好歹也是一條線索。
鄒縣令趕緊答應一聲,然後又道:“他們已經被下官拿下,就關在縣衙,幾位大人不如先去縣衙?”
“也好,我們本來就要去縣衙查點事情。”這次說話的卻是李淩,而楊彥對此倒也沒有異議,當即點頭,與李淩一同往外走去。這邊的兇案已經有了線索,自然沒必要再按部就班地細細勘察了。當然,縣衙衆人還有的是事情需要做,光驗屍什麽的,都夠他們忙上好幾日了。
……
偃師縣衙和這座小縣城一樣,略顯寒酸,陳舊,再加上出了這檔子事情,不少人都趕去了現場做事,留下的那些也個個心驚膽戰的,如此便越見冷清。
把兩位京城來的上官請到二堂客廳落座,鄒縣令一面派人去把壞了大事的守卒提來,一面在下首作陪,小心翼翼:“不知二位大人接下來有何吩咐?”
楊彥這回倒是挺謙虛的,向李淩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問話的主動權交給李淩。後者倒也沒有客氣,當即看着鄒縣令道:“鄒知縣在此也有好幾年了吧?不知對一個多月前被捕入獄的褚十五可還有印象嗎?”
“褚十五……”鄒縣令稍微遲疑了一下,便點頭道:“下官自然是記得的,這人犯因當街與人毆鬥,把人打傷,縣衙才将他拿住了,關入牢中。這隻是一件小案,怎就勞大人過問了?”
“那你又可知道,就因爲這一件小案,褚家兄弟三個居然就跑去了京城告狀,不但敲了洛陽府的鳴冤鼓,差點還鬧得滿城風雨呢。”
“這……這怎麽說的?怎麽可能?”鄒縣令更是滿臉的驚異,差點從座位上彈起來,随後想到兩人身份,才控制住了,“大人可不要說笑吓唬下官啊。”
“你看我是像在吓唬你的樣子嗎?”李淩把臉一肅,“那褚家兄弟三個我都見過,他們言之鑿鑿地說了,就在半個多月前,他們得知自己叔父褚十五被京城某個衙門給要了去,還被冠上了殺人魔的名頭,就要在幾日後秋決處死。
“他們還曾來縣衙吵鬧過,結果還挨了闆子,差點把自身都陷入其中。最後萬不得已,才跑去京城鳴冤……”
李淩一邊說着,一邊盯着對方的表情,就見鄒縣令臉上的肌肉又是一陣顫抖,身子也跟着抖動了起來,似乎是很恐慌或是很憤怒的意思。片刻後,他才大聲叫起屈來:“大人冤枉啊,這是完全沒有的事情……下官雖然才幹不足,卻也不會幹出此等罔顧法紀的勾當來。怎能……怎能把一個輕罪的犯人給定爲死罪呢?”
說着,他更唰一下站了起來:“褚家那幾個家夥倒确實來縣衙攪擾過,非說那褚十五是冤枉的,但當時人證不少,事實俱在,本官豈會錯判了他。所以就教訓了他們一番,也沒有拿他們怎樣。
“至于爲何他們突然會咬定了自己叔父被送去了京城即将問斬,下官是真想不明白了。對了,大人要是不信,下官這就讓人把褚十五帶來……”
李淩的眉毛陡然一挑:“你是說他還好好關在牢裏?”
“那是當然,本官當時判定的就是要關他半年而已……來人,去把那褚十五帶來。”鄒縣令回應着,又趕緊轉頭吩咐,完全是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樣。而看他回應得這般痛快,甚至連李淩都不覺要生出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想太多,錯怪了對方的念頭了。
不過先帶上堂來的,卻不是褚十五,而是幾名徹底蔫了的大頭兵,一個個都耷拉着腦袋,恐慌地進門就跪了下來:“大人開恩啊,小的,小的真不知道放走的是什麽兇犯啊……”
鄒縣令低低咳嗽了一下,這才說道:“你們不必驚慌,現在有京城刑部的楊大人前來問話,你們隻要交代清楚,楊大人自然不會冤枉了你們。”
楊彥适時跟着點頭:“不錯,本官刑部員外郎,隻要你們如實交代一切,不但會免去你們的罪責,若能抓住兇手,還能算你們立了一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