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半個時辰前,一個自稱是府衙吏員之人給他送來了這麽份請柬,邀他明日往明月樓一聚,也沒多說什麽,便徑直而去,讓他想多問幾句都做不到。
倘若是以往,别說府衙如此下帖邀請了,說不定在知府大人剛剛到任時,作爲揚州城裏有些資産和頭面的士紳,梁榮貴都要親自登門參見,或是在城中有名的酒樓設宴款待,和新知府拉下關系了。
可現在嘛,自家因叛亂元氣大傷,城中情況也很不樂觀,他實在沒這份心思了。而更關鍵的是,知府大人如此主動邀約,很顯然是帶着目的的,隻要想想現在府衙一窮二白的處境,便可知道他打的是什麽主意了。
所以這場酒宴可不好趕啊,去了,隻怕就得大出血;可要是不去,那便是不給知府大人面子,後果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商人所能承擔的……于是面對這一糾結的難題,梁榮貴足足權衡了有半個時辰,卻依舊難有個定主意。
就在這時,一人腳步匆匆而來,正是已和他分了家的兄弟梁榮發,不過兄弟感情還算不錯,平日有事也習慣了互相幫襯,共同面對。而當梁榮發徑直入廳,看到他手中的請柬時,臉上便是一苦:“二哥,你也接到請柬了?”
梁榮貴回神看看兄弟,也苦笑反問:“這麽說你也接到了府衙的請柬,跑來問我該不該去?”
“是啊,府衙的意思不問可知,去與不去,都叫人不安啊。”梁榮發說着已坐到了他身旁,自顧先倒了杯茶水喝了起來。
“這麽看來,揚州城裏大大小小的富戶商家應該都有接到這樣的請柬了,你說說,其他人會作何決定?”
“應該不敢得罪府衙吧,我可是聽說了,這位新來的李知府雖然年輕,手段卻是不俗。而且,他一來就招攏了不少府衙和川字營的人馬,又是咱們的父母官,要連這點面子都不給他,後果可就……”
“我也是這麽想的,那就去?”梁榮貴咬了咬牙道,“到時看着其他人的反應,咱們兄弟再跟進就是了。”
“也隻能這樣了。不過要我說,大家都不蠢,如今誰家情況都不好,又怎可能真拿出大筆錢糧給來讨好知府大人呢?”
“那可難說得緊,咱們揚州不是有陸家和謝家在嗎,我們大可以他們馬首是瞻,這樣就算知府大人真有不滿,也不能怪我們了。”一旦拿定了主意,梁榮貴的頭腦倒是靈活了許多,當下給出了個更穩妥的對策來。這讓他的兄弟也是連連點頭:“還是二哥你夠聰明,就這麽定了。明日咱們兄弟一同前去,也好有個照應。”
……
一天時間轉瞬即過,次日臨近中午,梁家兄弟便同乘一車,前往明月樓。雖然兩人于昨日又有了一番商議,敲定了許多細節,可在路上時,還是忍不住又做了一番商談,直到馬車停到明月樓外,仆人連叫了幾聲,他們才閉嘴出來。
此時,樓外已經停了好幾輛馬車,看樣子應該就是受府衙邀請赴宴的其他富商了。他們二人不敢耽擱,立馬聯袂進樓,亮出請柬後,便被夥計引到了三樓一間頗顯寬敞的雅間内就座。
正如他們所想,此時房内已坐了七八人。都是揚州城裏有些頭臉的人物,大家之間自然都很熟絡,一見梁家兄弟到來,自然便是一番寒暄,隻是當有人提到府衙邀請大家前來的用意時,所有人又都有些詭異地三緘其口了,這些談論場合不對,還是少說爲妙。
梁家兄弟家産身份在這些人中隻算中流,便也就在不上不下的席位間就座,一邊與身旁人作着閑聊,一邊等着重要人物出現。
可左等右等,陸家和謝家的人未見到來,反倒是一身官服的李淩和楚濂卻笑吟吟來到了。在楚濂的引薦下,李淩還頗爲客氣地與衆人見過,看不出一點當官的架子來,倒讓不少商人生出受寵若驚的感覺來了。
在與李知府各自見禮時,梁榮貴心裏卻是越發不安,這陸謝兩家居然連人都不派一個過來嗎,難道他們就真不把這個新任的知府當回事,不怕他怪罪嗎?
不過在與衆人見禮的過程裏,李知府卻是不見半點不快的樣子,直到最後落座于主位上,他依舊是笑呵呵的,還立刻吩咐道:“上酒菜吧,時間也不早了,可不能讓大家餓着肚子跟本官說話不是?”
終于,有人按捺不住,小心地提醒了一句:“府台大人,這人是不是還有未到的?”要是陸謝二家的人過會兒來了,然後大家都已吃喝開了,可實在有些不好看啊。
其他人也都認同地點頭,稍作等候也不算什麽大事。可結果李淩卻在掃了一眼面前衆人後笑道:“人不是都到齊了嗎?還會有人不請而至嗎?”
“啊?”衆人又是一怔,這是什麽意思,知府大人并沒有邀請陸謝兩家的人來嗎?這可太出人意料,也太叫人不知所措了。
李淩卻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再度吩咐上酒菜,很快,一瓶瓶好酒,一盤盤淮揚名菜就被酒樓夥計們如流水般送上來,分置于每個客人單獨的桌案。
如此豐盛的酒菜,在經曆了這回的變故後,就是這些富商人家都很少吃到。不過今日他們卻顯然沒有品嘗美酒佳肴的心思,隻在李淩舉杯相敬時,才應和一下,更多時候,隻是在那兒沉思着什麽,吃什麽都是味同嚼蠟。
倒是李淩,卻未見多少心事,也不顧當官的該有的威儀,就在那兒夾一個獅子頭,吃一口白灼蝦,當真是好不快活。直到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看了眼同樣沒怎麽動筷的楚濂,後者會意笑道:“諸位,李知府初到揚州任職,自覺對此地情況了解不如你等在此經營多年的望族,所以今日特設宴款待,想要與你們商議一下如何使我揚州從之前的亂象中走出來。
“各位都是有才學之人,有什麽建議,今日大可暢所欲言,說對了,便是有功于咱們揚州,就是說錯了,也不會怪罪。還請各位不要拘束才好啊。”
知府大人這态度确實很好,可在場這些士紳商人又怎敢随口指點呢?尤其是在沒有個主心骨的情況下,更是個個沉默,或是謙遜地說兩句什麽自己才疏學淺,不敢在李知府面前班門弄斧雲雲,敷衍了事。
對于他們的這番應對,李淩也未見有什麽不滿的,依舊是那副笑吟吟的樣子,還舉杯又敬了他們:“各位果然都是老成持重,心向官府的義民啊,本官深受感動,無以表達,隻能以此一杯水酒來一表心意了。”說着,一仰脖子,便把杯酒喝了幹淨。
知府大人都幹了酒杯,衆賓客如何敢不作表示,頓時一個個也舉杯稱謝,紛紛喝酒。而在他們把酒喝下後,就聽李淩又笑道:“既然各位謹慎不敢言說,那就由本官來說點正經法子吧。
“揚州如今的情況确實很不好,城池半廢,百姓倉皇,房倒屋塌,哪還有半點人們口中‘揚一益二’的江南名城,江南富貴風流地的樣子!
“而這還不是最叫本官感到揪心的,現在全城百姓,七成都沒個正經的落腳處,八成連吃頓飽飯都做不到,隻能嗷嗷待哺,隻求某些富家開恩施粥,混個半飽……本官瞧在眼中,實在是肝腸寸斷,慚愧已極啊。我想,作爲揚州本地之人,各位心裏也是一樣爲這些鄉親的遭遇而感到焦慮不安的吧?”
來了,總算是把真正的目的給亮出來了!
所有人心裏都如此叫喊着,但口中卻隻能唯唯稱是,難道還能反對知府大人的說法,那可太冷血,與禽獸何異?
“你們都能有此想法,我心甚慰啊。但我也很是慚愧,作爲揚州知府,初來乍到實在能力有限,無法幫到全城百姓,這兩日裏,我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寝,一直都在思索着如何解決眼下的難題。思來想去,最後隻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隻有合衆人之力自救,才能重建我揚州城。
“無論是破損的城牆,還是毀掉的民居,想要重修都需要全城百姓同時努力。而現在,百姓連飯都吃不飽,又怎可能想着重建家園呢?而府衙的情況,也不樂觀,各種錢糧庫房,早被洗劫一空,本官就是想拿出錢糧來接濟百姓都做不到了。
“所以爲今之計,隻有請各位我揚州富紳們慷慨解囊了。隻望各位一切以大局爲重,多多出錢出糧,助我全城度過難關。本官在此多多拜托了,還望各位不要推辭!”
說完這番話,李淩當即起身,深深一揖作了下去,姿态當真放到了最低,給足了所有人面子,當然,也給足了他們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