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淩更是眉頭一皺,定定地看向聞銘,心中疑心更重,難道聞巡撫真有意要将江南再度攪亂?難道真就跟自己懷疑的那樣,在之前的這場大亂中,聞巡撫有着另一層身份?
不怪李淩多疑,實在是這兩道命令太過不合常理了。
江南的大亂才定,許多百姓才剛回家鄉,生計都未有個着落呢,就要征收稅賦了,這不是敲骨吸髓,把人往絕路上逼嗎?而一旦各地百姓發現真到了絕境,隻怕能立馬再發動一場民變叛亂,讓剛剛好轉的江南局勢瞬間崩潰。
至于徹查追究地方上可能和羅天教有所勾結的做法,更是會導緻人心惶惶,即便激進如李淩也不認爲現在該這麽做。現如今,安撫百姓,安定地方才是所有縣令們該辦的當務之急!
兩道命令,一旦真強行落實,後果當真不堪設想,所以絕不能遵從照辦!
這是所有廳中縣令們心中所想,隻是礙于巡撫大人的地位權力,才沒敢直言,一時間,廳内陷入了詭異的安靜,所有人都皺眉低頭,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
直到聞銘又是一聲幹咳:“怎麽,各位對本官的命令并不認同嗎?”
“還請撫台大人三思,此事,此事隻怕會使江南重陷大亂之局,各地百姓都已受了水災兵難,委實不能再受如此盤剝了!”終于有一名官員壯着膽子道出了心中憂慮。
有一人開口,其他人的膽子也大了起來,紛紛跟進:“是啊撫台大人,此事實在有待斟酌,如今我昆山縣歸來之民不過原先的五成,若真把他們逼急了,隻怕,隻怕……”
“大人,這等做法不啻于竭澤而漁,我江南再富庶,若無百姓,怕也會陷入困窮啊……”
“還請撫台大人三思而後行啊……”
衆縣令紛紛起身,大禮拜下,隻求聞巡撫能收回成命,不要再一意孤行地堅持這等不切實際的政令了。
“咳咳,撫台大人,下官也覺着此事有待商榷,這政令好下,可諸位縣令委實難以執行啊。”終于,自進廳後一直沉默不語的幾名金陵官員也跟着附和了起來,不光是文官這麽說,兩名武将也是同樣意思,認爲現在一切都當以撫民安民爲主,其他之事都可暫抛一邊。
這許多人一同勸說,讓聞銘的臉色唰的就是一變,當即拍案道:“你們道這是本官的意思嗎?這是朝廷的意思,是政事堂于半月前命人加急送到我手上的!本官已然有所變通,因擔心事情難辦,所以隻找了你們這二十個受災不算太重的縣進行嘗試。怎麽,你們這是要抗命嗎?”
他一把朝廷給推出來,衆縣令頓時說不出反對的話來了。李淩的眉頭皺得更深,顯然聞銘是不會在這等事情上說謊的,可朝廷……陸相他們又怎會做出這等隻會把江南逼得更亂的決定來呢?
即便不提水患,光是這一場動-亂兵災,都足以讓朝廷減免江南稅賦以爲安民手段了,哪有反其道而行之的道理?陸缜等朝中重臣的能力李淩早就見識過了,他們是不會如此糊塗的。
心思轉動間,李淩也顧不上什麽上下尊卑了,稍稍欠身道:“撫台大人,可否讓下官看一看朝廷的政令呢?下官絕無懷疑您的意思,隻是……”
“可以。”不等李淩再作進一步的解釋,聞銘便一點頭,随着他的示意,身邊一名差吏就把一份書文遞了給他。李淩接過,快速浏覽,上邊無論遣詞作文,還是最後留下的那些印玺簽名,都證明了這确實是真正的朝廷政令,是通過政事堂蓋章确認的,有着絕對合法性的命令。
這麽一來,李淩心中的疑慮就更重了,怎會這樣?陸相,皇帝怎就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難道大越朝廷今年真就流年不利,到處遭災,以至于國庫空虛,必須從江南獲取相當的錢糧才能維持局面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這段日子的邸報他都有看,可沒發現除了江南之外還有别處地方遭逢災荒。如此,其中必然另有隐情,問題在哪裏?
李淩再度仔細看過整篇書文,片刻後,雙眉一挑,已察覺到了文章中所隐含的意思了,臉上的疑惑也漸漸消散,并将書文重新交了回去。
見李淩舒展開雙眉,其他人都是有些疑惑,剛想詢問,聞銘就又道:“你們也都傳閱一下吧,本官覺着朝廷作此安排自有深意。隻要你們真按朝廷的意思辦好差事,到時功勞自然少不了你們的。”
衆縣令唯唯稱是,便開始傳閱起這份政令來,慢慢的,有人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有人還是帶着疑惑,但看其他同僚的反應,也猜到了事情應該不像自己剛剛所想,雖一時不知端的,但心倒是安了不少。
聞巡撫見狀便作最後的一錘定音:“此事就這麽定了,你們幾縣隻是開始,事成之後,在年内,我江南各地也将照此而行。今日本官把你們召集到此,一是傳達這朝廷之命,二也是爲了給你們長長膽,隻要放手去辦,有什麽麻煩,本官和巡撫衙門自然會幫你們解決。你們,明白了嗎?”
“下官明白!”李淩等幾個已看明白其中真意的官員當即應和,然後其他人也在猶豫中再度跟進。雖然這聲回應顯得有些雜亂,但還是讓聞銘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來:“如此甚好,放膽去做,萬事有我!”
衆人再度稱是,然後看看天色,早過了中午,便打算就此告退。尤其是那些還沒看明白政令深意的,更是急着想出去後跟其他人打聽一下呢。不料,還沒等他們提出告退,聞銘卻再度開口,這回卻是看向了李淩:“你就是華亭縣令李淩吧?”
“正是下官。”李淩再度欠身,心中卻有些好奇,對方突然找到自己所爲何事?
“聽說此番江南之亂,你華亭縣可是出力不少啊。”聞銘依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道。
“撫台大人的誇贊下官愧不敢當,我華亭上下隻是盡自己的本分做事而已。”
“你過謙了,本官已仔細查問過了,本來這次的叛亂還可能鬧得更大些,就因爲你華亭縣吸引了不少叛軍,擋住了他們的連番攻擊,才讓松江府境内的情況得以迅速穩定下來。而且,本官還聽說你還早早練出了一支軍隊來與亂軍交鋒,并靠這一支軍隊幫着戍守松江府城,從而讓當地的山字營精兵得以抽出手來平定各處叛軍,此事可是真的嗎?”
聞巡撫這麽一一說來,立刻引得廳内衆人都是一陣輕歎,那些同樣是一縣之令的官員再看李淩的眼神裏已明顯帶上了敬佩和驚訝之色了。尤其是來自揚州的兩位縣令,更是張嘴便欲道謝,他們之前還真就是靠着山字營的及時出現才得以殺退叛軍,保住城池和性命的。
就連一直都保持安靜的向梵天,這時也上下仔細打量起了李淩,口中輕輕贊許道:“好!這次平亂,李縣令當計首功!”
“不敢當,不敢當。真正平亂的是山字營等各府駐軍,我華亭縣的将士也就出了把小力而已,下官就更擔不起什麽功勞了,隻是适逢其會,不得不如此自保而已。”李淩忙擺手謙虛道。
聞銘又是一笑,深深看了李淩一眼:“這麽說來,李縣令你是承認本官剛才所說一切,承認自己曾蓄養私兵了?”
正點頭的李淩突然就愣住了,其他人臉上的笑容,嘴邊的佩服的話也僵在了那兒,感覺到了這話有些不對。
“撫台大人,你這……卻是何意?”
“本官說的還不夠明白嗎?功是功,過是過。你是有功的,若沒有你華亭縣這一支軍隊及時出手吸引叛軍,分擔壓力,隻怕江南之亂就會越發難以控制。”聞銘臉上再無笑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但是,你蓄養私兵也是事實,這些兵馬你一個縣令養在那兒卻是爲何?本官可是記得很清楚,我朝律令,地方官員,巡撫以下并無統兵調兵之權,而你李淩,卻在華亭如此無法無天,到底有何陰謀啊?”
李淩隻覺一陣寒意襲來,整個人都差點從座位上彈起來了,這罪名要是被扣上,自己有幾條命都不夠死的啊。他趕緊就大聲辯解道:“大人明鑒,下官,下官隻是在大亂起時召集城中丁壯拼湊了一支隊伍而已,從來就沒有做過什麽私蓄兵馬的事情,更沒有任何不臣之心……”
“哼,巧言令色,一支才剛組建的軍隊就有這等戰力,可以幫着你把幾倍之敵都給打退了?還能幫着守住府城?你道本官和天下人都是傻子不成?來人,把李淩給我拿下,事關重大,本官定要好好審問于他!”
伴随着這一聲喝,廳外呼啦一下湧入數名精壯差役,一下就把李淩給圍住了,卻是早有人馬安排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