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他早知道了徐家壞事做盡,也沒一樁能比得了眼下這告發更嚴重的了。因爲科舉乃是朝廷立國掄才之本,是每一個讀書出身的官員最看重的一向規定,哪怕李淩有穿越者的身份,依舊從這事中看到了可怕的後果。
秦思文微微仰頭,回看着李淩:“回縣尊,如此大事,學生怎敢信口開河!”
“你仔細說說。”李淩催促地說道,顯然是想知道更多的内情。
秦思文點頭:“這其實也就近十年來的事情,那一年,有數名生員聯合着到縣衙舉告徐家諸多不法行徑卻被定爲誣陷,還挨了一頓闆子後,他們便決定去上司衙門告發。
“而且,他們一早都已知道了府衙已被徐家收買,所以當時是想着去金陵的。結果,此事卻在他們臨出發前被洩了密,使得他們才出縣城不遠,就被徐家人給拿了回來。
“也正是這一次,徐家衆人才發現原來這些生員是對他們最有威脅之人,因爲他們不需路引過所便可穿州過府,甚至直達京城,會将他們做下的惡事舉告更大的衙門。
“于是,在接下來一段時日裏,徐家便下了狠手,将本縣生員幾乎全數革除功名,然後在此後的科舉中,隻讓他們自家子弟獲取童生資格,徹底杜絕了本縣其他讀書人上進之路。
“因爲縣衙本就在他們的控制之下,許縣令也隻能聽從他們的擺布行事,所以到了縣試這一關,哪怕再有才學之人,也不得通過。于是幾年下來,本縣的讀書種子徹底斷絕,已有多年未出過一個秀才與舉人了。
“可笑的是,其實徐家人是有資格考取功名的。奈何他們實在太不争氣,雖然童生資格唾手可得,但更進一步的生員,卻是一個都未能考中……”
李淩面色發青地聽他把話說完,心裏也總算明白了徐家爲何要把事情辦得這麽絕了。說到底,就是爲了防止有人将華亭的情況捅出去,向上司衙門告發自家的罪過啊!
因爲大越朝素有法令,尋常百姓離縣十裏都要開具路引過所,這東西在其他州縣自然不難弄到,可在華亭,卻因爲徐家從中作梗而不可能流出去。而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些身具功名的讀書人了,他們可憑自身的腰牌外出,不受規定約束。
于是,徐家人就來了這麽招釜底抽薪,直接廢了全縣讀書人的科舉之路。這一手足夠大膽,也足夠狠辣,效果更是明顯,若非自己到任,恐怕華亭縣中所發生的一切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有所改變了。畢竟如今不同後世,消息傳遞實在困難,想喊個冤,連縣城都出不去,又叫給誰聽呢?
沉吟了好一陣後,李淩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本官明白了,我自會查明此事,爲所有讀書人讨還公道!”說到這兒,他又有些疑惑地看了對方一眼,“秦思文,你還是生員?”生員就是秀才,他自己剛剛也說了,可這麽一來就不合理了呀,不是說徐家已經把所有生員都給開革了嗎?
“我……大人恕罪……”秦思文突然就再度跪倒,砰砰連續磕頭,倒把李淩弄得一愣,趕緊讓同樣驚訝的徐森再把人攙扶起來,才盯着他道:“說,這其中還有什麽隐情?”
“我……罪人不敢有瞞大人,其實當初就是我告發的那些同窗……我是真沒想到會釀成這樣的慘禍啊,這麽多年來,我良心難安,每晚夢裏都是他們在跟我索命,我錯了,大錯特錯……”
李淩滿是感慨地看着對方淚流滿面,無比愧疚地站在那兒,雖然說的不是太清楚,但還是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這秦思文作爲縣衙教谕,顯然早在那時就被徐家人給收買了。但其他人卻不曾知曉,還因爲他是同窗好友的關系,那幾個想要去别處舉告的生員便欲拉他一起上路,畢竟多個人多份力量嘛。
然後,或因害怕,或因某種利益的驅使,讓秦思文在最後關頭選擇了出賣同窗,把他們的決定和出城線路給告知了徐家。這也是他們才一出城就被捉拿的原因所在,更是到如今華亭縣就隻他一個生員的原因了。
隻是這些年下來,秦思文終究受不了良心上的折磨,又或是眼見徐家就要完了,爲了自救,才跑來揭發了此事!
無論怎麽說,這秦思文确實算不上什麽好人。不過他倒是幫了李淩一個大忙,因爲李縣令正愁沒有适當的理由查抄徐家呢,現在這事卻是再合适沒有了!
試問,還有什麽罪過能比得了堵塞科舉之路?别說一個小小的徐家了,就是朝中高官,膽敢在科舉考試中舞弊,那也是死罪!而這堵塞一縣科舉之路的罪過不比科舉舞弊要嚴重嗎?
雖不齒其所爲,但這人還有用,李淩便又溫言道:“本官知道了,你能在此時舉告如此大事,就證明你尚心存正義,本官很是欣慰。接下來相關審訊你也得出場,可願意爲證嗎?”
“學生願意,隻要能贖當日之罪,做什麽學生都不會推辭!”秦思文倒是回答得痛快。
李淩滿意點頭,看了眼剛剛停筆的徐森:“那就先在供詞上畫押簽字,待明日,本官再開堂審理此案!”
“學生遵命!”
……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爲刀俎,徐家爲魚肉,李淩再想要徹查審定一些案子自然變得很是輕松。
幾堂審問下來,包括徐紫洋在内,都對自家所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有不認的,當堂一頓闆子下去,也隻能認了。李淩可不是有什麽精神潔癖的官員,他的目的除了還本縣百姓一個公道外,更是爲了将徐家徹底鏟除,不給他們任何翻身的機會。
于是奪人産業的罪名他們認了,殺害人命的罪名也認了,到了最後,面對李淩的連聲責問,關于他們堵塞科舉之路,讓華亭縣十年未有人能考中秀才功名的罪名,他們也隻能乖乖承認。
而當這項罪名徹底落實,李淩也就再不客氣,一聲令下,縣衙差吏便包圍了徐家大宅,不但把内裏所有婦孺老人悉數驅趕捉拿,還查封了一切産業财物,這才是真正的抄家滅門,不留半條生路了。
這一抄之下,收獲還是相當不錯的,光是金銀銅錢,數量就達到了五六十萬兩之巨,再加上徐家名下的各種産業田地等等不動産,這一數字還能再翻上一倍。
這些财産,那都是徐家幾十年,兩三代人通過各種手段巧取豪奪而來,此時卻是便宜了李淩,将它們收入庫房後,有一部分自然是分還給曾受徐家戕害的苦主,但更多的,則充實了縣衙的銀庫……
唯一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徐家上下諸多庫房查抄下來,所獲糧食卻是不多,也就兩千多斤,隻夠他們偌大個家族一兩月之用,實在與财大氣粗的徐家格格不入。
當相關賬目送到李淩手上時,翻看後,他也略感驚訝:“這是怎麽回事?徐家也有不少田地,每年光是收租稅都不該隻這麽點糧食了,怎到頭來卻是糧倉空空?”
面對縣令大人的質詢,身前衆人卻是個個茫然,就連徐森,也是一臉詫異:“糧食的事情素來都是徐茂管的,我也不曾過問,實在不知其中情由。”
“那徐茂人呢?把他傳喚過來,本官要當面問他!”
一聲令下,自有人趕去牢房提人犯,這徐茂算是最早一批被關入大牢的犯人了,所以大家倒也記憶深刻。
可在過了一陣後,去的人卻沒将徐茂帶來,而是一臉驚恐地傳來了個壞消息:“大人,牢裏……牢裏徐家多人竟……竟全部上吊自盡了……”
“什麽?”李淩聞言,再忍不住,突地站起身來,一臉的難以置信,“怎會如此?他們真是自盡,而不是被人所殺?”
這個問題卻難住了前來報信的下屬,他也就去了一趟發現出事,至于徐家衆人的确切死因,可不好說。
這時萬申吉忙上前一步:“大人,不如由卑職去查看一番吧。”作爲皇城司的人,勘察案發現場什麽的,正是他最擅長的事情了。
“有勞,一定查仔細了。”李淩說着又叮囑了一句,這才讓萬申吉帶幾個弟兄前往大牢查看情況。
而李淩,此時則陷入了沉思,這事實在過于蹊跷了,徐家那些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在查抄了他家産,然後發現他們的糧倉居然空空後便都一死了之了,實在叫人懷疑他們是被人殺人滅口。
可任李淩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如今華亭縣内還有誰有這等本事,就是方家,他們的人也早被驅趕出衙門了呀。
不過有一點李淩倒是可以确認的,自己這個破家縣令之名,怕是很快就要在江南地界傳播開來了,畢竟這事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