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官員做下錯事不要緊,他很清楚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但是,你做了錯事總得把善後之事都辦妥了吧,哪有留下這許多後患,等着今日被人重新提及的,這不是給自己挖坑嗎?
現在可好,光是這兩樁冤案,隻要皇城司往上一報,就夠邊學道喝一壺了,更别提後面還有至少兩起案子待人證呢。這一刻,永王已經很明智地選擇放棄了,要是真攙和進去,說不定連自己都會被牽連到呢。
永王陰沉着臉陷入沉默,可呂振還沒打算停下,又一指外頭一人:“你進來說說,有何冤情。”好嘛,這下連客氣話都不說了,直接就認定他有冤了。
“大老爺,學生是爲先父被邊學道這狼心狗肺的畜生害死而來!”這是個看着三十來歲,士子打扮的男人更是大聲喊冤,情緒比之前兩人還要激動。
“哦?你有何冤情,細細道來。可是你家中也有什麽田産寶物被邊家所奪,并因此害死了你父親嗎?”
“不,學生父親姓李諱巍,本是戶部一名郎中,素來小心謹慎從未出過什麽差錯。可偏偏就在十多年前,因爲一次賬目出了問題,而被朝廷定罪,最終将先父與我李家三十多口發配嶺南。
“本來此事既然錯在先父,學生也是不敢喊冤的。可偏偏就在十年前,先父因在嶺南水土不服而病入膏肓時,他卻告訴了我一件當初的隐情。原來,那所謂的賬目問題根本就不是先父之錯,而是另有人犯錯,此人就是邊學道!”說到這兒,這個叫李洵的男子用滿是怨毒的眼神死盯對方。
呂振卻是立刻抓住了關鍵:“這就奇了,若真按你所言,你父當初并未犯錯,又是知情者,卻爲何會甘心擔下如此重罪呢?”
這話讓李洵更是雙目泛紅,泣聲道:“皆因,皆因這邊學道實在太過狡詐。一直以來,他都表現得對我父親極其尊重,而在賬目上出了問題後,更很是慌張地向我父親求救。當時先父以爲隻是小事,所以便幫着做了些遮掩,卻不料,此事卻關系到朝廷數十萬兩銀子的出入,一旦查實,足夠讓任何一名官員付出慘痛代價。
“而就在先父察覺不妙,便要将事情上報時,不想這邊學道卻是搶先一步,以我父意圖貪墨國庫銀兩而篡改賬目之名将他告發……可憐我父親自入戶部以來兢兢業業,小心在意,從未出過什麽差錯,卻因一時善念反倒落得個貪污改賬的罪過。
“雖然到最後朝廷認定貪墨之事所告不實,但賬目上出了大問題的罪名卻全然落到了我父親身上,并最終嚴判流放,客死嶺南……可他邊學道呢,卻是憑此誣告得以升官,并一路做到了侍郎高位,實在是天道不公,蒼天無眼!”
直到這時候,邊學道才剛剛剛的彷徨中略略回神,此時見這士子還敢如此辱罵自己,頓時大怒,喝聲道:“簡直一派胡言,我邊學道何時害過李郎中?那一切都是他自己做事不仔細,怪得了誰?不錯,此事确實是我告發,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你口口聲聲說是本官之錯,那能拿出實證來嗎?”
一件十多年前就已完全定性的案子,現在卻突然提出截然相反的說法,恐怕任誰聽了都不會相信李洵所言。不料他在面對質疑時卻并不見慌張,反倒瞪着邊學道:“我自然是有證據的。”
“什麽證據?别是你父親的什麽手劄遺言吧?”邊學道冷笑,他是真不認爲那起事情會留有什麽隐患。
李洵也不再遲疑,立刻從懷中取出一份紙色已枯黃的賬冊來,高舉着道:“大老爺明鑒,這就是當初他邊學道自己犯下過錯所留的賬冊,這上頭的記賬筆迹皆來自他,大可驗看,以證我所言非虛。”
“這不可能!”一見對方突然拿出這麽件證據來,邊學道都有些急了,忍不住撲将上來,似要搶奪賬冊一看究竟。
隻是他才一動,身旁那些皇城司力士們也迅速上前,一下就擋住了他的去路,低聲喝道:“公堂之上,不得放肆!”同時呼的一聲,兩把刀已連鞘揮下,逼得他隻能停步收手,一臉不安地看着那賬冊被送到呂振的案頭。
呂振随意一翻,說實在的,這東西他是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他卻知道這是一份絕對沒有問題的呈堂證供,因爲上頭的賬目是由李淩親自驗看過的,而筆迹也由皇城司内的相關高手确認了,那确是邊學道的筆迹。
所以此刻他隻裝模作樣地一看,便點頭又問道:“既然有此證據在手,當初爲何你父親李巍未曾拿此爲自己開脫啊?”
“因爲此本賬冊是在我父已被問罪之後才在家中找出來,我叔叔當時也确曾拿着此賬冊想要爲他鳴冤。結果,剛告到洛陽府,就被人驅趕了出來,後來更是有人想要搶奪賬冊,僥幸才被保留至今。”
“哦?洛陽府爲何會如此偏袒于他?”呂振微微皺眉,問出關鍵。
“隻因爲他邊學道早有靠山,那就是他的嶽父,當時的吏部侍郎嚴寶山,而且當時我父已被定罪,朝中人等都不想再生枝節,于是便不再過問此案,任由我父親被人冤枉……”說到最後,想到自己父親在嶺南病逝時的悲戚與不甘,李洵更是落下淚來,突然就跪倒叩首連連。
“還請大老爺爲先父伸冤哪,十多年前的冤案不光害死了家父,更讓我整個李家從此淪落蒙羞,隻有還真相于天下,才能告慰先父,及其他客死他鄉的李家長輩的在天之靈了!”幾句話下來,李洵額頭已然見紅,都快見血了。
呂振忙一個手勢,讓手下上前把人攙扶到一邊,随後嘿笑着看向已面無人色的邊學道:“邊侍郎,如此冤情也算是駭人聽聞了,本官此番是定要爲他們讨還一個公道的,卻不知你還有何話說?”
“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邊學道既未做過,就不會被你們幾句話就吓到了!”
“是嗎?那就……你,又有何冤情?”呂振的目光突然一轉,又點向了一名村婦模樣的人證,竟是打算繼續下一個案子了。
這婦人相比于之前幾人可就要嘴笨太多了,面對呂振的問題,她居然就跪在那兒“額額額”地半天,卻是連句囫囵話都沒能說明白。
眼見大老爺已皺眉不快,跪在婦人身後的一名男子終于壯起膽子來開口道:“大老爺恕罪,這齊嬸兒素來怕官又說不了話,隻怕她是說不明白事情的。”
“哦?你是和他一起的?”呂振見有人出面,倒沒再怪罪那婦人,看向開口者,“你是哪裏人,有何冤情要訴啊?”
在他問此話時,已極其慌張的邊學道也在打量剩下那些人,卻發現這些人自己一個都不認識,好像真就與自己無關似的,這讓他稍稍松了口氣。雖然之前那幾起案子已讓他岌岌可危,但能少點麻煩總是好的。
“小人是京城外韓家溝人,小的叫韓闖。草民等自身并無冤情,也不認得這位邊大人……”這位回的一句話讓邊學道更是松了口氣,可還沒等他把氣吐完呢,人後一句就讓他的心唰一下來到了嗓子眼。
“小的們是因爲一個叫秦月娥和她兒子之死而來。”
轟隆隆,當這個遙遠卻又熟悉的名字突然傳入耳時,邊學道更是如遭雷擊般,隻覺眼花耳鳴,整個人都是一陣搖晃,差點就倒了下去。
“官人,此去京城科考千裏迢迢,你一定要把銀子都帶好了,我和素兒在家裏什麽都不缺,你不必擔憂……”
“官人,這都三年了,你怎就不回鄉來看看我們娘倆呢?我也是好容易才湊夠了盤纏,求了商隊帶我們一起來京城的……”
“官人,你說什麽……你已經……已經另娶他人爲妻了?”
“邊學道,你怎能如此,我是你的結發妻子,素兒更是你的親骨肉啊,你怎能就這麽抛妻棄子,去娶其他女子?”
“我不信,我從未犯過七出之條,你絕不能休我,我就是一步一磕頭,去洛陽府,去禦史台中告狀,也不會承認這件事的!”
“邊學道,你好狠的心!”
那些他本以爲早已忘記的往事,此刻竟一幕幕浮現眼前,那個溫婉賢惠,卻又堅強倔強的女子模樣竟重新出現在腦海之中,還有一個他已記不清具體樣貌的小孩兒……
已然恍惚的邊學道直到聽見一聲大喝,才從自己混亂的思緒中拔出神來,然後呆呆地看着呂振,見他神色凝重地問道:“邊侍郎,這些韓家溝的百姓可是都說了,近十五年前,曾有個叫秦月娥的女子流落在他們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