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邊學道由後趕來,壯起膽子鑽入車内,并示意車夫人等離開皇宮,大家才稍稍定神。而邊侍郎則稍稍壓低了聲音,說道:“還請殿下莫要因此小事傷了身子,更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去……”
“笑話?今日的笑話還不夠大嗎?”永王因憤怒而漲紅了臉,不過到底還是也跟着壓下了聲音,“這李淩當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本王陽奉陰違,真當本王不能辦了他嗎?”
邊學道歎了口氣,深知這回永王心中是有多麽憤怒,就是他,也在今日這一連串的變故中極度惱火,誰能忍受這麽個不受控制的下屬啊?而永王殿下更是從未被人如此耍弄過,這股氣自然就更大了。
但他還是勸道:“殿下息怒,雖然那李淩确實辜負了您一片信任,但事情終究沒有那麽壞,至少咱們沒讓東宮方面抓住了把柄。”
永王總算略微平靜了些,但臉上依舊充滿了忿忿:“你說他一個小小的主事,不,在此之前他隻是你戶部一個觀政官,連具體差事都沒有,怎麽就敢做出此等事情,竟與本王作對?”
邊學道苦笑:“殿下,這不是明擺着的嗎,他其實早就找到了更大的靠山。”
“你是說父皇?”永王冷靜下來,終于是把之前忽略的東西給想明白了。
邊學道點頭:“其實臣早該想到的,他本就是由陛下親自提攜起來的今科探花,自然早就被陛下收入囊中了。是臣一時失察,遺漏了此一關鍵,這才有今日之失。還請殿下治罪……”
“罷了……”怒火已然平息的永王擺了下手,“這也不全是你的責任,本王自己也沒想到這一節,隻以爲他是個人才,便想着招爲我用。這一回,無論是我,還是太子一方,都敗在了這麽個小人物手裏,倒是讓他得了好處,便宜他了。”
“殿下也不必如此灰心,在臣看來,雖然咱們此番未能成事,但好歹也沒有落下把柄。相反,太子一黨卻是損傷不小啊。”
“你是說江總憲那邊?”見對方點頭,永王又皺起了眉來,“這也算不得太大損失,江和不照樣當他的禦史台都禦史?”
“可禦史台權力大減卻已成定局,此爲其一。而更關鍵的是,在臣看來,恐怕江文英在朝中的日子怕也不會太久了,陛下今日所以留他,隻是不想惹來朝野物議,不寒了老臣之心。可一旦此事時過境遷,大家都已将今日之事忘記時,陛下必會另找由頭把江文英從都禦史位置上弄走的。”
“此話當真?”永王頓時精神一振,有些不确信道,“之前父皇所做的那一切,都讓我以爲他要打壓我,重新确立太子儲君之位不可動搖了呢。”
“這正是陛下此番高明的地方了,也是直到此刻,重新站到邊上看待這段時日所發生的一切,臣才發現陛下的深意。陛下今年以來無論是借邊軍之敗懲治太子一黨,還是後來因柳潤聲一事讓殿下大受牽連……其實說到底,都隻是爲了一個制衡,以及讓咱們都明白什麽線是不能越過的。
“殿下,這幾年來,因爲得陛下縱容,咱們有些事情确實做得過于大膽放肆了,或許陛下平日裏不會太過在意,可一旦有人在他跟前進了讒言,事情就不一樣了。所以接下來,咱們該做的當是韬光養晦,莫要再因爲一時之氣去和太子一黨起什麽紛争,隻要把手上差事辦好,便是最好的競争手段了。”
永王閉目沉思了好一陣子,最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你說的在理,這幾年來,本王确實過于急切了,以至于有今日之失。那今後就照你所言,不再多生事端,隻把手上的差事辦好。”
頓一下,他又有些不甘道:“隻是如此一來,卻便宜那李淩了。這一回,我與太子之争,最大的得利者卻成了他!”
“殿下不必煩惱,即便他今日得意一時,等來年塵埃落定,總有清算的時候!而且,臣既然還是他的上司,即便不能明着爲難他,但在某些差事上讓他吃些苦頭還是做得到的。”
永王自然知道他這麽說并非發自本心,現在的李淩背後明擺着有皇帝,邊學道又怎麽真去與之爲敵呢?但臉上還是笑了下:“那本王就放心了,李淩,我這回是真記住他了……”
……
一輛馬車緩慢而平穩地行駛在通往皇宮側門的走道上,車内此刻有一坐一趴兩人,正是臀背受傷的李淩,以及皇帝跟前極得信重的大太監韋棠。
“今日咱家可算是開了眼界了,溫衷你無論謀劃還是辯才,那都是朝中少有人能比得了的。當然,更難得的卻還是你對聖人的那一份赤膽忠心,爲了聖人的大事,你這回可是受了委屈了。”
“公公謬贊了,李淩愧不敢受。”李淩半撅着屁股,朝對方抱拳謙虛了一句,看着實在有些滑稽。
隻從雙方這番對話,就可看出兩人間已頗爲熟絡,恐怕早在今日之前,就已有過幾次接觸了。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李淩所以會在這一回上做出如此選擇,哪怕在禦史台中受刑,依然咬牙堅持,就是因爲一早就與這位皇帝跟前的大太監有過約定,并深知這一切都是在爲皇帝做事!
自那日在綠楊别苑見了皇帝後,李淩心裏已有了底。然後在他正式接手邊軍軍糧調動事務後的一天夜裏,這位名叫韋棠的皇帝親信太監就出現在了他面前,并拿出了一份皇帝的手谕。
那手谕上的内容很簡單,就是希望李淩能想法兒讓太子和永王之間的矛盾激化,從而把更多還藏于水面之下的雙方棋子全給暴露出來。
李淩一開始在看到皇帝的旨意時還大感驚訝,覺着有些不可思議,皇帝想要知道自己兒子黨羽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但在與韋棠的一番詳談後,他才知道事情遠比自己所想的複雜許多,皇帝畢竟身處深宮之中,朝中官員表面上都對他恭敬有加,可人心隔肚皮,真正的想法卻不那麽容易能知道了。
尤其是太子一黨,因爲不是由皇帝一手栽培起來,到底有哪些朝臣藏于其中還真不敢說。所以,便有了這一回的引蛇出洞。
本來此事上李淩還有更巧妙的脫身之計,至少他自己完全能做到置身事外,不用受今日般的痛苦。但爲了皇帝的旨意,他隻能兵行險招,在當兩面間諜的情況下,還把自己放到了最危險的位置上,成了真正的衆矢之的。
不過他也留了後手,早在做相關賬目時,李淩就憑着自己遠超所有人的做賬手段,做出了兩份賬目和文書來。這兩份文書賬目其他地方都沒太大區别,關鍵就在于軍糧的重頭到底從哪裏出。
無論是明面上交給邊學道的文書,還是他暗中傳出消息,告訴太子一黨破綻所在的,都用的是湖廣之糧的說法。但到了最後關頭,也就是相關文書即将入銀台司再轉入政事堂時,李淩卻來了一招偷梁換柱——
借着自己與戶部尋常差役書吏的親密關系,李淩提出幫他們搬運些文書自然輕而易舉,完全不曾被任何人懷疑。而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就在搬動文書時,李淩卻已經把自己做好的賬目文書換成了全無問題的以江南糧食轉運北方的内容,而之前那一份,則在随後被他一把火燒了幹淨。
事實上不光是呈交政事堂的這一份,就是發往大越各地的文書,也在昨日,被缇騎上門捉拿前被他迅速調換,最後也成了一堆灰燼。如此一來,就算那些人真想到了其中原委,也是無法再找到任何确鑿證據了。
雖然相關細節韋棠不是太清楚,但也深知李淩能于短短時日裏把太子和永王兩方人馬玩弄股掌之間是有多麽的厲害,此刻自然是一番贊許。末了,他又笑了下:“這一回溫衷你不光爲陛下查到了意料之外的太子黨人,而且也幫了咱家一個大忙啊。要不是有此一變,恐怕咱家手下的皇城司還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重新走到明面上來呢。”
李淩聽到這一句話後,明顯愣怔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過來,嘴角微微一抽,很顯然,禦史台那些缇騎拿官訊問的大權恐怕就要落回到皇城司身上了。這……自己是不是做了錯事,變相把東廠錦衣衛給催了出來?
之前自己還在側向着此番風波誰會是那個獲利最大之人,本以爲是皇帝或是陸王二相中的一個,現在看來,卻應該是這個不起眼的大太監,和他手下的皇城司了!
韋棠自然不知李淩心思,依然有些感激地一笑,随即便取出一面金牌交到李淩手上:“這是我皇城司的提司腰牌,若溫衷你不嫌棄,大可收下,今後有什麽事情都可交人來辦。不光是京城,就是京畿之外,乃至邊境之地,也有不少我們的人馬,隻要亮出此牌,他們都會聽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