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爲甕中捉鼈般的一戰竟是完全沒有打起來,自己一早布置在那邊的兵馬沖入那些賊匪所在酒樓後不久,便又迅速退了出來,完全不見厮殺場面,倒是随着這一番舉動,驚擾到了周圍不少行人百姓與其他酒樓茶肆中的客人,這些人受驚之下紛紛外逃,把個本還算幹淨的街道攪得一片混亂……
哪怕聽不到幾裏外的呼喊,柳潤聲也能猜到此刻那邊當是驚叫連聲,徹底亂套了。無數人跟沒頭蒼蠅般四處亂竄,大部分人自然是被已經反應過來的精銳兵卒直接攔截擋下,但依舊有少部分人沿着錯綜複雜的大小巷道朝着長安坊外跑去。
如果這是在江南他自己的地盤,柳潤聲自然可以布置得更加周全,能調動各方兵馬設下重重埋伏,不讓任何一個可疑之人逃脫。但這兒卻是京城,他從江南帶來的親衛多半還在城外軍營,真正能用的就這麽兩三百人,如此想要徹底封鎖長安坊卻是不可能了。
尤其是當無數百姓受驚亂沖亂跑後,局面就越發不受控制,隻短短片刻後,整個長安坊都已經亂作一團,就連身在自家屋裏的居民都倉皇跑将出來,把本想強行控制局面的江南兵卒給沖得七零八落,再難成其體系。
柳潤聲,以及已經聞聲趕到窗前看到這一混亂場面的幾名下屬都面色一陣發白,有兩人的眼中更是充滿了惶恐。誰都知道,這下事情真鬧太大了,已徹底不可收拾。
這其中,梁思哲的頭腦轉得最快,當即道:“大人,快些傳令過去,讓他們即刻離開長安坊,再趁着巡城兵卒封鎖前撤出京師……”
一句話當即就點醒了柳潤聲,他剛提聲大叫一聲:“來人——”招呼守在門外的護衛進來時,突然目光一凝,整個人都是劇烈一震,心知大事真個不妙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因爲就在這時,長安坊左右兩道坊門前的長街上,已隆隆開來了兩支數百人的巡城軍隊。他們前進的速度極快,隻片刻間已沖入長安坊,在看到這邊亂局後,未有絲毫停頓,便撲上彈壓。
尋常百姓在看到他們後自然乖乖受縛被帶到一旁,可那些江南兵卒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他們那剽悍的模樣,手中亮晃晃的刀劍兵器根本就不可能丢棄,而這落在禁軍眼中就是妥妥的圖謀不軌了。
這些禁軍将士迅速列陣包抄殺上,長矛大戟對上短兵器有着天然的優勢,而且他們兵力更足,隊形也更爲齊整,左右壓上,一番沖殺後,江南兵丁已迅速崩潰,徹底喪失了反抗之力後,被果斷鎮壓綁縛,幾乎是一網打盡。
而在看到這可怕的一幕後,柳潤聲等人皆如打擺子般全身劇震起來,所有人腦海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完了……這下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柳潤聲更是腳下突然一個趔趄,差點倒下去。得虧旁邊的鄧軒手快,趕緊攙扶住了他:“大……大人……”
柳潤聲的目光死死盯着遠處已被控制住的手下人等,腦子已亂作一團漿糊:“怎……怎會這樣?竟是我反過來被他們給算計了,被那些泥腿子殺胚給算計了……”
其他人繼續沉默着,但他們的這一态度也算是給出了答案,顯然他們也是這麽認爲了。從自家的伏擊撲空開始,一切變化就已經超出了大人的掌控,朝着不可挽回的懸崖奔去,現在大家已經被拉着沖到了懸崖邊上,離死也就隻有一線了。
京師洛陽,天子腳下。
漕幫那些人在此行刺朝廷命官固然會惹來滅頂之災,可柳潤聲的江南兵丁如此亂來也是必然會受到嚴懲的。尤其是當他們手持兵器于坊間亂來,又被禁軍當場拿下,來個人贓并獲後,真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在一陣喘息後,柳潤聲才稍稍定神,随即撐起身子:“走,先離開這兒,回去再作計較。”
衆人這時早已失措,隻能是聽從自家大人的命令行事,當即領命,攙扶着他跌跌撞撞地下樓上車。
此時的長安坊依舊有些混亂,禁軍将士分作數隊遊弋四處,捉拿還在外頭晃蕩的可疑之人,同時坊外長街之上更有數以千計的禁軍兵馬正在快速奔來,都快把這一座小小的街坊給重重圍起來了。
不過尋常禁軍終究是不敢攔阻二品巡撫車駕的,甚至還特意抽出一隊兵馬護送着柳潤聲等人離開此地。當他們的隊伍從某處建築下方緩緩而過時,身在車内的柳巡撫卻不知道此時上方有兩雙眼睛正盯着自己。
目送着打着江南巡撫牌子的車輛隊伍不斷遠去,李淩眼中的疑惑之色已經消散不見,但口中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就這麽任其從眼皮底下離開,沒想過引刀一快,殺此大仇嗎?”
楊輕侯的面色依然帶着病态的白色,嘴角卻難得的微微上翹,挂上了一絲笑容:“怎麽,我在你眼中依然還是那個隻知道報仇卻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嗎?”
“之前還真是,現在嘛……”李淩苦笑着搖頭,“我可再不敢小觑楊幫主你了。真是想不到啊,你這回的用心竟如此之深,把所有人都給騙過去了。恐怕這一切都在你到底謀劃之中,包括令妹和其他人的反應也都由你一手掌控吧?”
楊輕侯輕輕歎了口氣:“我也想快意恩仇,親手殺了柳潤聲報仇,最好能把他的心肝都剖出來以祭奠父親和死去的四百二十三名漕幫弟兄。
“但那一戰後,我早就失去了這個能力,而穆叔叔又不可能爲此出手。所有我能依賴的就隻有自己的頭腦了。不過現在看來,有時候用頭腦殺人卻比直接用刀殺人更爲痛快,這一回不光柳潤聲難逃一劫,就是他手底下那些沾滿了我漕幫兄弟鮮血的家夥,他們也将遭到報應!”
李淩點頭表示認同,今日這一遭動-亂,勢必震動朝野。江南巡撫帶兵在此胡作非爲,幾同于造反了,天子震怒之下,一場血雨腥風是在所難免了。
不過他心裏終究還有着不少疑問,此刻便忍不住道:“所以你一早就知道對方會早早知悉你們要在京城刺殺,才有這一變招陷阱,等着他們自投羅網?”
楊輕侯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作答,反問道:“你已是朝廷官員,看我們如此行事,攪亂京城太平,就不覺着我們是禍患嗎?”
李淩微微一怔,随即便笑道:“其實你們也沒做什麽嘛,隻是沖一輛空車射了一飛刀,然後有人随便喊了一嗓子而已,真要論罪過,還是在這些目無法紀的江南兵丁身上。更何況,若沒有之前的仇怨,你們也不會來此報複了,所以歸根到底,錯的還是柳潤聲他們。”
“這就是你們當官的厲害的地方了,都說官字兩張口,理都由你們說盡了,我今日才算領教到其中厲害。”楊輕侯笑着搖頭,“有些事情他要是不自作聰明,想反過來利用我設計,就不會中了我的計中計,從而徹底不得翻身了。至于其中到底有何原委,等你随我去見了大家後,自然也就能知分曉了。”
李淩聽出他話中之意,顯然這回博弈背後還有内情,便點點頭:“可以,反正也不差這點時間了。”這幾日裏,他一直被“軟禁”在楊輕侯身邊,本來還有些不滿呢,現在卻是已經能夠理解了。
楊輕侯這一局看似赢得輕描淡寫,幾乎不費多少手腳,就把柳潤聲的人坑得再難翻身。可事實上,這其中的兇險完全不在正面強攻之下,甚至還有過之。
因爲今日這一局的每一個環節都環環相扣,隻要哪一步出了差錯,全盤計劃功虧一篑不說,反而可能被柳潤聲抓住破綻,反手攻來,那後果就極其嚴重,說不定結果都是徹底颠倒的。
似是看出了李淩心中想法,楊輕侯臉上的笑容越發溫和。但随即,他又緊緊皺起了眉頭來,一邊拿手不斷揉動着自己的太陽穴,一邊從衣帶後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把兩顆黑色的藥丸迅速放入口中。
“你……這兩日我看你因爲頭痛服了數次藥了,沒事吧?”李淩不覺關切地問了一句。
楊輕侯又低低咳嗽了一聲,這才微笑搖頭:“不妨事,已經習慣了。我重傷後身子太虛,無論是處理幫中事務,還是定策算計,都極耗心血,頭疼自然是難免的。不過有葉大夫的藥倒也不算什麽。”
李淩擔心地看了他一眼,想說吃藥終究不能完全把病治好,但終究兩人關系沒到那份上而沒有真說出來,隻能輕輕道了聲:“保重。”
“呵呵,我自然要保重了,現在绡兒和漕幫弟兄們還離不得我呢。”苦笑一聲,楊輕侯又看了眼下方依舊兵馬往來的場面道,“我暫且睡上一會兒,天黑後我們再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