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自報家門又引得周圍衆人的一陣竊竊私語:“他便是那個李探花……”
好歹也是今科殿試探花,李淩在選擇來戶部觀政時便曾引起過不少人的談論,隻是後來卻遭人排擠,銷聲匿迹,方才漸漸被人所遺忘。現在他以如此奇怪的方式露面,确實叫人驚訝不已了。
戴宵更是眉頭一鎖,隐隐覺察出一絲陰謀的味道來,又看了眼身旁的侄子,隻見戴萬春也是一臉的擔憂與茫然,卻又不知該如何反應說話才好。
葉寬也上下打量了這個年輕人一番後,才不動聲色道:“李淩,你既隻是初至我戶部不久的觀政官,怎麽就敢置喙如此大事?”
“回部堂大人,下官雖然在戶部不過區區兩月,但也是我戶部之官,既然事關我戶部名聲,自當站出來将知道的事情盡數說出了。畢竟此番我随項司庫學習,多少也是有所長進的。更何況,我自幼讀聖賢書,又得陛下如此看重超擢爲殿試探花,更當一心報效朝廷了!”
李淩的回答不卑不亢,不但點出了自己絕非局外人,更把自己遠比一般官員背景要深的重點也給挑明了。果然,聽到這話後,葉寬隻微微一笑,便道:“那本官倒要聽聽你對此有何高見了。既然你一直就在架閣庫中觀政,卻又如何知道湖廣稅賦一事大有疑問呢?”
“部堂明鑒,下官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如今尚未定論的湖廣稅賦之事,但前兩年的情況下官在項司庫的指點下倒是曾仔細翻看過,并因此看出了一些問題的端倪來。”
“哦?說來聽聽。”葉寬點點頭,示意他細細說來。
李淩扭頭看了眼金煥和戴宵,最後目光又掃過依舊有些迷惑的戴萬春,這才從袖子裏取出幾張紙來,遞了過去:“不敢有瞞部堂,下官不光看出了其中有些問題,還特意摘抄了下來,大人隻要看看這些内容便可知下官沒有撒謊了。”
葉寬随手接過,草草一看,就發現那上頭是摘抄了湖廣省内諸多州府五年裏稅率浮動,以及增減稅款原委的細節。而李淩也在這時繼續解釋了起來:“表面看來,這湖廣幾年來的稅率都不存在任何問題,哪怕真像蔺晨所言幾年來多有開墾良田,但終究因爲士子和災荒等等原因而被抵消掉了。
“可若是真仔細看了這曆年的相關賬目文書,下官卻發現了其中一個有趣的地方——短短五年時間裏,湖廣各府縣有四成以上都曾遭受了災荒,比如顯隆二十五年,嶽州境内就發生過水患,緻使三縣受災,于是我戶部報于朝廷,減免了當地兩年三成的稅款稅糧;然後是二十六年,辰州又起旱情,同樣有所減免;再然後是二十七年,沅州生出了蝗災,又是同樣的結果……”
戴宵在聽他簡單的陳述時,面色已經有些發白了,心中更是暗暗後悔,早知道這家夥能從以往的文書賬目中看出這許多情況來,當日就不該把他踢到架閣庫裏去的,這真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金煥的神色也從剛才的鎮定變得慌張起來,但依舊嘴硬道:“這些能說明什麽?我大越天下廣大,哪個地方不是多有天災?陛下和朝廷體察民情,所以在地方遇災時減免賦稅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下官從未說過如此做法有什麽問題,我隻是質疑一點,爲何這曆年來湖廣的災情會如此有條有理,好像老天都安排好了似的,不讓哪一處州府多受災殃,卻讓他們輪流吃苦頭,然後再讓朝廷減免其賦稅。”李淩回頭又看了金煥一眼,這才猛地加重聲音道:“部堂大人,此事委實太不合常理了,唯一的解釋,那就是有人弄虛作假,爲的就是讓湖廣的稅賦一直保持在這個數字上。
“而且下官還敢大膽推斷,恐怕這是我戶部某些官員與地方官勾結所耍出來的手段,爲的就是瞞過部堂及二位侍郎的眼睛,并借你們之手來瞞過朝廷和陛下之眼!然後,他們便可把多出來的那些本該交給朝廷的稅賦銀兩什麽的全部裝入自己的私囊!”
這一番話道出來,簡直驚掉了那百多人的下巴。誰也想不到,這麽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連正式職權都沒有觀政官居然就敢當了這麽多人的面把如此要命的事情直接給捅出來!
要知道這可不光是指證一個戶部官員啊,還包括了湖廣一地的諸多官員,比如當地巡撫,以及下屬的一系列要員!若是此事真要深查,不知多少人要烏紗不保,甚至是腦袋搬家了!
汗水瞬間就從金煥的額頭源源不斷地冒出來,他看了眼戴宵,後者卻依舊保持着沉默,也不知是拿不出對策來,還是已經放棄了。但他作爲此事的密切關聯者是斷不可能就此束手的,當下便大聲道:“簡直就是欲加之罪!部堂大人,這李淩所謂的罪證,最多就是他的一點推測而已,就因爲湖廣這幾年正巧碰上這樣連綿的天災就認定我戶部有人與地方官聯手舞弊嗎?這也太草率了,隻有這些沒什麽見識的年輕人才會作此一廂情願的推斷。
“大人,我戶部定地方稅率從來都是要根據當地實情來仔細查驗的,絕非下官一人所能決定,難道其他所有人也都被下官收買了不成?還請大人還下官一個清白啊!”說到最後,他更是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滿臉都是委屈的模樣,真正做到了七情上面。
“誰說我隻有這一個推斷了?”李淩卻是寸步不讓地冷笑道,“證據我自然也有,不過在此之前,我隻想問戴郎中一個問題,這等疑問部堂大人和兩位侍郎日理萬機,又未曾親自過問湖廣一省稅賦之事未曾看出端倪也就罷了,可爲何你也未曾察覺,并早一步提出質疑呢?”
誰也沒想到李淩會突然把矛頭轉到戴宵的身上,就是他本人也爲之一愣,随即才陰沉着臉道:“李淩,你這是在質問本官嗎?你是什麽身份,憑什麽讓本官回答你如此無禮的問題?”
“就憑我乃朝廷觀政官!”李淩絲毫不怵地回看着他,也回答得斬釘截鐵,“太祖皇帝當初設觀政官時就曾有明旨,我等有臧否過問之權,可直奏天子!我乃天子門生,本科探花,既然查到了問題,自當幫陛下問個明白了!”
這下,全場官吏都徹底動容,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大家才猛然想起,觀政官還真就有這麽個職權呢,隻是多年來未曾見人提及使用,還真就淡忘了。
所謂的觀政官,乃是本朝太祖首創,就是讓那些剛剛考上進士的年輕人去各衙門熟悉爲官之道。但是除了讓他們更快熟悉自身身份的轉變外,他還刻意多加了一條,那就是觀政官還有監察之權,隻要他們看出衙門公務裏有什麽弊政,皆可指出,乃至于直接上奏朝廷。
太祖朝時,這些新科進士們确實發揮了一些作用,不過随着時代變化,尤其是禦史台監察制度的不斷完善,再加上諸多成績出色的年輕人都進入都察院觀政,這一職權也就慢慢被默認取消了。
但潛規則畢竟隻是潛規則,朝廷終究從未曾下有明令說觀政官就不能再指出衙門内的弊端了,他們也還有權直奏天子。隻是作爲“合同工”的他們爲了自身前程着想,很多時候都選擇了和光同塵,哪怕真發現了什麽弊端,也隻作不見。
但現在,李淩卻用實際行動告訴所有人,觀政官還是有這個權利的!哪怕你是一部郎中,在面對自己的質問時,也無法逃避!
戴宵剛起的那點氣勢瞬間消散,而周圍零星而站的那些個新科進士們更是一個個張大了嘴巴,跟第一天認識李淩般死死盯着他,眼中既有驚訝,更多的,卻是一股難言的畏懼。這個李探花遠比自己以爲的要可怕得多啊。
葉寬也在注視着這個年輕人,從他突然出來開始,這個年輕人就一直在給自己驚訝啊。但事到如今……
葉尚書輕輕一聲咳嗽,再把目光落到了完全呆怔住的戴宵:“戴郎中,你說一說吧,爲何你竟沒有看出湖廣的稅賦卷宗内多有疑問啊?”
面對尚書大人的問題,戴宵自然是不好再硬頂着不答了,隻能是嗫嚅了一下道:“下官……下官确實有些疏忽了,覺着既然金主事已仔細查問明白,就不可能存在任何問題。”卻是把一切都推到了自己的下屬身上。
這讓金煥的臉色越發難看,但還是強撐道:“此事下官是絕不敢以權謀私的,還請部堂明鑒……”
“是嗎?”李淩冷冷一笑,“項司庫,你可還記得我國庫糧米這五年來的調動嗎?這其中,可有曾向湖廣調撥過糧食?”這話卻是問的人群背後的項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