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一陣突兀急切的鑼聲打破了戶部衙門内安靜的氛圍,讓諸多還在埋首案牍的官吏們都帶着好奇朝外張去,以爲是出了什麽大事了呢。
片刻後他們才反應過來,這鑼聲正是來自于前院大堂跟前的那口召集衙内衆人聚集的銅鑼,可是今天怎麽就突然被敲響了,之前也未收到半點消息啊?
帶着心中疑慮,不少人都放下了手中文書筆杆,起身朝着前院而去,這其中就包括同樣帶了一臉驚疑的尚書葉寬和兩位侍郎……
位于二堂角落的公房内,項大幸的神色也是一陣變幻,偷眼打量着跟前還在慢條斯理寫着什麽的李淩。直到見他把最後幾筆寫完,又将幾份文書賬目什麽的往袖筒裏一塞,才站起身來:“項兄,咱們也出去看看?”
“那個溫衷啊,你真打算不留餘地了?”項大幸沒有即刻起身,而是猶豫地看着這個與自己同處一室有段日子的年輕人。
李淩最近在做的一些事情能瞞過衙門裏的絕大多數人,但絕不可能瞞過他,畢竟兩人一直呆在一塊兒嘛。他也曾幾次嘗試着勸阻,但效果卻幾乎沒有,而現在,李淩居然已經決定孤注一擲地下手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戲已開場,哪有罷手的道理?”李淩笑了下,“難道項兄你就甘心一直被排擠在這麽個角落裏,直到老死離任嗎?機會不是忍出來的,而是由自己一手開創的!”說完最後看了對方一眼,已大步出門。
項大幸低低重複了一遍他最後那句話,神色又是一陣變化,最終還是一咬牙,起身跟上,随在大步向前的李淩身後,直奔前院而去。
此時前院已聚集百多名戶部大小官吏人等,那面半人多高的銅鑼前,更是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不少人,議論聲,責問聲響作一片。而在他們的中間,一個書吏模樣的男子正臉色青白地縮在那兒,别人問什麽,他也沒怎麽作聲,直到看見李淩出現,他眼中才有了些底氣……
“大膽蔺晨,竟敢擅自敲鍾擾亂衙門秩序!來人,把他給我拿下,嚴加審訊!”随着這一聲斷喝,一名專管衙門治安事宜的武官臉色陰沉地走将出來,一面下令拿人,一面在看到葉尚書等幾人出來後,他是趕緊上前請罪:“部堂大人恕罪,也不知這邊守着的幾個兵卒去了哪兒,居然就讓這蔺晨找到了機會胡鬧,下官回頭一定把事情原委查個明白……”
葉寬這邊還沒說什麽呢,幾個兵丁已經領命撲上前去,就要把那蔺晨拿下。不料這時他卻突然挺起了胸膛,大聲叫道:“慢着!葉部堂,兩位侍郎大人,小人隻是有要事要禀報,才不得以出此下策!”
“簡直就是一派胡言,你一個小小的書吏能有什麽要事竟要跟部堂大人說?”這時另一些官員也紛紛從震驚中回神,當即出聲呵斥。
“不錯,即便你真有什麽要禀報的,也大可報于自家上司所知,何必如此胡來?”
“蔺晨,本官可從未聽說你有什麽要事需要跟部堂大人禀報呢!”這番話終于提醒了這個叫金煥的清吏司主事,他正是蔺晨的直屬上司。
蔺晨稍稍慌亂了一下,但随即眼中又閃過了決絕之色,就在被幾名兵丁一把按住的同時口中高喊道:“小人正是要揭發金主事假公濟私,貪贓枉法!”
他這一聲喊出,頓時讓在場衆多官員皆是一怔,就連抓住了他,想要把他往外拖去的兵卒的手也爲之一松。随即,不少官員的目光都唰的一下落在了金煥的身上,直讓他的身子也爲之一震,随即才厲聲喝道:“你簡直是血口噴人,部堂大人,這個蔺晨平日裏就偷奸耍滑,最是不可信。前兩日被下官訓斥了幾句後還不肯認錯,我有意将他開革出衙門。不想這厮竟懷恨在心,今日竟還鬧出這麽大的差錯來……”
不等他把話說完,蔺晨又大聲吼了起來:“大人,我有證據!就是這段時日,關于湖廣今年秋稅之事,金主事便從中動了手腳,那其中賬目有着太多問題……”他明顯也是豁出去了,完全不見猶豫的,就把如此要緊的事情都給喊了出來。
如此一來,葉寬再想不出面都不成了,當即一聲低咳,慢步走出人群,先把手一擺:“把人先放開了,讓他把話說明白了!”
尚書大人這一開口,兩邊的兵丁自然不敢不從,當即撒手退到一旁,金煥則神色一變:“部堂大人,此人所言絕不可信……”
“可不可信隻有聽過才能知道,事關我戶部稅務,就是本官也絕不敢輕忽怠慢。”葉寬神色凝重地掃過面前衆人,制止了對方的繼續反對,而是看向蔺晨,“今日本官就給你揭發真相的機會,但你若敢拿話欺我,胡亂攀咬,誣告官員必然反坐,你可要想好了!”
“小人不敢,我所言必然是實!”蔺晨的身子明顯震顫了一下,但在和人群中的李淩對上一眼後,又安定了一些,當下就道:“部堂大人,您就沒有留意過湖廣這三年來所定稅率多有問題嗎?”
“唔?”葉寬思忖了一下,還真沒覺着其中有什麽問題,又看向了已經走上前來的邊學道,這清吏司其實真正管事的還是他這個侍郎啊。
邊學道也在蹙眉之後搖頭道:“下官并不覺着湖廣這三年的稅率有什麽問題啊……若我所記不差的話,這三年與之前幾年的稅率相當,轉運入國庫的稅銀糧食也沒多少差别……”
“大人,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因爲據小人所知,湖廣一地這幾年來已多開墾了不下兩萬頃田地,而且多半還是良田,可爲何幾年來當地交給朝廷的錢糧稅款卻不見絲毫增長?”蔺晨突然就提出了一個極其敏感的話題,頓時讓在場衆官員的神色一變,就連葉寬都微微愣了一下:“此話當真?”
“部堂容禀,這湖廣田地是否在數年間有此增長我們還真未曾仔細查察過,但有一點卻是不争的事實,那就是随着每年的科舉,天下各地諸多田地已歸入那些有功名的士子名下,所以即便真有增加開墾,怕也被這些消耗所抵消了。”眼見葉寬似要被說動了,清吏司郎中戴宵便趕緊開口解釋了一句。
金煥得了這一提醒,便趕緊補充道:“部堂,戴郎中所言甚是,這蔺晨所言聽似在理,其實卻隻是在以偏概全罷了。他分明就是圖謀報複,才刻意拿出這等似是而非的言論來诋毀下官!”
“蔺晨,你怎麽說?”葉寬面色陰沉地又問道。
蔺晨明顯感到了一絲不安,但還是梗着脖子道:“小人并沒有挾私報複,我隻是就事論事罷了,數年來,湖廣的稅銀糧食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此事本身就大有問題。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查看其他各省的交稅情況,縱然再富再貧,那都是有起伏的。”
經他這一提醒,邊學道還真就想到了這一點。以前還覺着如此穩定的交稅什麽的算是最好的表現,現在才發現這事确實太古怪了,天底下哪有如此平穩的事情?這完全就是由人主動操縱而成了。
當下裏,他看向了自己的下屬:“戴郎中……你就一直未曾看出什麽不妥來嗎?”
戴宵眼中閃過一絲緊張,但很快又強自鎮定了下來,勉強笑道:“部堂,侍郎,下官真不覺着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其他各省論糧食财富都不及已成天下糧倉的湖廣,所以這兒才少有起伏……”這等解釋其實已經頗爲牽強,但一時之間,他又實在拿不出更有力的說法了。
葉寬卻似乎真有被他說服的意思,略作沉吟後,又看向了蔺晨:“你可有切實的證據嗎?”
蔺晨立刻就有些明白了尚書大人的心思,心中更感惶恐,但口中還是道:“這些年來,關于湖廣的諸多賬冊文書便是證據,隻要大人仔細去查,必能查出其中問題。小人不敢說謊,更不敢無憑無據地冤枉金主事!”
“哈哈……簡直就是欲加之罪了!”金煥這時終于是抓住了機會,當即呵斥道,“蔺晨,你口口聲聲說什麽這不是想要報複本官,可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至于所謂的證據更是荒謬無比,我戶部上下這麽多官員查過的賬冊,怎麽就可能存在問題,而且還獨獨就被你一個小小的胥吏給發現了問題?莫非你想說現在我戶部上下皆沆瀣一氣,故意在作假賬,隻有你一人是清白的嗎?”
咄咄逼人的氣勢和言辭完全壓制住了蔺晨,說到底金煥一直都是他的上司,威信自然是在的。而其他人,雖然察覺出了一絲問題,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也全都沒有站出來爲這麽個小吏說話的意思,畢竟這等事情誰知道水有多深呢?
可就在大家以爲來自蔺晨的以下犯上的指控要到此結束時,一個聲音卻從後方傳來:“部堂大人,下官可以爲證,這湖廣的稅銀錢糧的安排确實存在着問題!”
衆人頓時詫異循聲望去,正看到個年輕官員排衆走上前來,戴宵等幾人的目光更是一凝:“李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