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天,距離他入戶部觀政已有七日,李淩終于确認自己犯下了一個不小的錯誤,小瞧了這些京城官員,而且還白白錯過了翻身的機會。
其實在入戶部,被戴宵也好,陸佑也好,他們如此針對安排時,李淩是完全可以奮起反對的。畢竟他是新科探花,可不是一般的進士同進士可比,他完全可以不服從相關安排,無論是跑去見更上層的戶部侍郎尚書,甚至是去政事堂、宮裏吵鬧一番,也足以讓自己獲得一個更好的安排。
不過他也很清楚這麽一來自己的名聲必然大損,會給人留下刺頭,不聽上司之命的印象,那對自己将來的前程必然大有壞處。因爲探花郎的光環終究不可能頂上一輩子,一年半載後,就再沒人會記得他的出身,隻會被人認定他年輕氣盛,眼高手低,再想在朝中出頭就很困難了。
正是懷着這方面的顧慮,李淩沒有在那時發作,而是選擇了服從安排,選擇了隐忍。因爲他當時覺着自己有辦法不用吵鬧也能将局勢給扳回來,而且還能連帶着把戴宵之流全給拉下馬。
江城縣的那場經曆讓他很确信衙門裏的過往卷宗必然會有問題,而以自己查賬的能力,也定能拿捏住這些家夥的把柄痛腳,從而來個絕地翻盤,徹底在戶部衙門裏站穩腳跟!
至少在前兩日裏,李淩是很自信如此想的。然後他就真撲到了諸多過往的賬目卷宗之中,去尋找哪怕一點破綻錯漏。可結果數日下來,卻是一無所獲!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戶部的賬目都條理分明清晰,不存在任何的可疑之處。尤其是由戴宵接手的那些稅賦文書,至少從紙面上來看,是不存在哪怕一星半點錯漏的,他完全是按照各地的實際情況來定下稅賦,而且也得到了更上一級官員的認同,真正就做到的滴水不漏!
六七日裏,李淩翻看了不下兩百份相關文書,結果還是那樣,沒有絲毫問題。而時間,就在他這番徒勞的努力中迅速過去,讓他徹底失去了翻身的機會。
倘若是前兩日裏,李淩倒是可以直接表露不滿,那是他作爲新科探花的驕傲和榮譽,是他年輕氣盛的表現,哪怕大家背後多有議論,也是可以接受的。但現在,七天過去了,他再鬧将起來,在别人看來就顯得有些奇怪了,這是他作爲朝廷官員不識大體,畏難的表現!
到了那時候,别說戶部那些上司不會如他所願,就是欽點他爲本科探花的皇帝陛下,怕也不會爲他做主,反而會留下一個不堪用的惡劣印象了。
所以這一回的李淩當真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因爲算計太多,結果反把自己給算了進去!
懷着懊惱的情緒,李淩下車時臉上依然是陰沉沉的。李莫雲見了,忙小聲道:“公子,可要我幫你出氣嗎?”作爲一直陪伴左右的心腹,他當然很清楚李淩這幾日來在衙門裏受了多少委屈了。
李淩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搖頭:“别說你未必真能在戴萬春等人的護衛 那兒讨得便宜,就算能做到,也會後患無窮。既然是官場上的事情,就讓我在官場之上爲自己讨回公道便是。”
說完這話,他又沖對方一擺手:“對了,今日晚間你就不必來接我了,還有告訴月兒他們,今晚也不必等我用飯了。”
李莫雲雖不知他要做什麽,但還是答應了一聲,直到見李淩跨步進入衙門,他才一抖缰繩,控馬拉車而去。
轉過正對大門的照壁,李淩就看到了兩個正在灑掃的仆役,他當下就露出了和煦的笑容來:“李伯,光伯,早上好啊。”
“見過李大人,我等下人可當不起您如此問候……”這兩人聽到聲音趕緊回身彎腰行禮,臉上也各自帶着親切的笑容。話雖然是這麽說着,兩人對李淩的問候還是很高興的,像這樣出身高貴的衙門大人能如此主動問候自己這樣的小人物,真是叫人心裏暖烘烘的啊。
李淩卻一邊往前,一邊笑道:“二位乃是前輩,我這個做晚輩的自當客氣問候,沒什麽擔不擔得起的。對了,今晚我在内城的春鶴樓内點了一些酒菜,不知二位肯不肯賞光啊?”
“啊……”這話讓兩人都爲之一怔,真就是破天荒的一件事情了,什麽時候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居然還會花錢請他們吃酒了?
但看着李淩那一副誠懇熱情的樣子,兩人又确認不是自己聽錯了,當下就是一臉的激動:“既……既是李大人您如此看得起小的們,我們自然不會不識好歹了。”
“那好,今日申牌時分,我便在春鶴樓等二位大駕光臨了。”李淩抱拳之後,便繼續往裏走。而這一路之上,他又和好幾個仆役、書吏人等熱情問候交談,同時也盛情邀請他們參加今晚的宴席。
之前那幾日裏,李淩當然不可能真就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查賬這一件事上,畢竟他來此觀政,手頭上總是會有些差事的。當然了,這些差事其實說到底就是打雜,就是在清吏司各房之中來回搬運一些賬冊公文,或是有時在某位官員的命令後打個下手什麽的。
對于這些瑣碎的小事,李淩倒也盡心去做了。不光是那些官員傳達下來的差事,就是看到那些仆役書吏等有什麽事情忙不過來,他也會主動上去搭一把手。如此一來二去,他李探花在一衆官員眼裏固然地位越發低微,可在仆役書吏中的口碑倒是上來了,和不少人都有了些交情。
所以當他今日跟他們提到想邀請衆人夜間吃酒時,這些人幾乎都沒有拒絕的,全都笑着答應了下來。
而這一幕,自然也就落到了一些同年的眼中,并很快就被晚來一會兒的戴萬春所知。聽完人家一番添油加醋的叙述後,戴萬春臉上的嘲笑之色是怎麽都掩蓋不住了:“哈……哈哈……這個李探花還真是沒有半點架子呢,居然想到了去邀請那等卑微下賤之人喝酒?”
“要我說啊,這就是他李溫衷實在沒法子了,隻能靠着與這等小人物共聚一堂來找回自信了。畢竟與他們相比,他李探花好歹還算是個官嘛。”另一人湊趣着說道,又引得其他幾人一陣嘲笑。
與李淩完全相反,如今的戴公子那是真正的春風得意了。現在誰都知道他是戴郎中的親侄子,這次來戶部觀政說不得就會有不少功勞安到他的頭上,三月時間一過,那是必然要高升的。而以他殿試第十的成績,再配上這些刻意落到他頭上的政績功勞,那前程真就如花似錦,直接被提拔爲清吏司主事都是大有可能了。
所以無論是那些同年,還是戶部的老人,他們對戴萬春那都是極力靠攏巴結,唯其馬首是瞻了。而戴公子對此也是極其享受,前兩日也曾大撒金銀請了衆同年(李淩除外)去城中喝酒耍子,完全以衆人之首自居了。
“要說起來,他李溫衷與我也算相識一場,如今這般模樣委實叫人心中不忍啊。走,咱們這就去看看他,可别讓他真就如此孤單了。”帶着譏諷的笑容,戴萬春站起身來,就往外走,其他四五人趕緊跟上,随他一起直奔李淩的公房。
此時,李淩才剛把桌案擦拭幹淨,同時和項大幸道:“老項,你要不嫌棄,晚上也和我們一同喝酒吧。”
“這個……”項大幸卻有所遲疑,他已經知道今晚的酒席到場的是什麽人,那都是地位低下,不入品流的小人物啊,自己和他們湊一起算什麽回事兒?
“怎麽,你還有别的應酬嗎?”
“那……那倒是沒有。既然溫衷你盛情相邀,我自然是要去的。”習慣了逆來順受的他到最後還是答應了下來。
“那就這麽說定了,要不待會兒你随我一起直接過去吧……”李淩笑着點頭,話未說完,就見虛掩的房門被人推開,戴萬春等人大剌剌地站在那兒,滿臉譏嘲地看着自己。這讓他的眉眼一跳:“幾位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就是來看看你李溫衷,還有聽說你這次決定宴請咱們戶部衙門不少人,卻不知是哪些位大人啊?”戴萬春呵呵笑着說道。
“我李淩花自己的錢,想請誰就請誰,又與你等何幹?若是沒有什麽正事,就請回吧。”李淩卻根本不給他們好臉色看,說着還把手一揮,就跟趕蒼蠅蚊子似的。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如此跟戴大人說話!”一人見到戴萬春黑了臉,當即就怒斥道,還捋起了袖子,擺出一副教訓人的架勢來。
結果李淩卻一臉不屑:“這還同是觀政呢,你們就一個個甘心爲人下屬了?真是給我等進士丢臉啊。”
這話說得衆人臉上一紅,氣勢更是一弱。而戴萬春則在心思一動後,哼一聲道:“李溫衷,我知道你心中不快,所以就想着挑唆我與諸位同年之間的情誼。我今日也是因爲關心你才來說幾句,想不到你如此不識好人心,罷了,那就不說了。隻希望你不要丢了我等儒家門生的臉面才好!”
說罷,他轉身就走。既然自己已經大獲全勝,現在想來确實沒必要再與這樣的失敗者多費心思口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