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天公卻不作美,自昨日黃昏開始下雨,這雨就沒有停歇的意思,反倒是越下越大,等到今日一大早,城中各處都滿是積水,讓早早趕到考場前等候的考生們叫苦不疊,同時也讓本來比府試時人少了近半的場面反倒越發混亂與擁擠起來。
作爲隻有通過了縣府二試,有了童生身份的讀書人才能參加的更高一級的科舉考試,院試規格更高,能來參加考試的人數量也就大大削減,隻得五百來人——也有部分童生因爲對自己沒有信心,所以放棄本次考試。
而除了今日的天氣環境與往年大不相同外,其實這次的院試的時間也比他年要早了許多。其實一般來說,院試往往會選在府試之後的一個多月進行,也就是五月間。今年所以提早大半個月,卻是因爲接下來還有本省的鄉試要舉行。
鄉試比之縣府院三試可重要太多了,而且是三年一次,所以等到鄉試年時,各地官府自然極其重視,一切都爲其讓路。光是院試就受到不小的影響,比如爲了配合被選上考官的時間——他們會在鄉試前一個半月就入住考場,幾乎與外界斷絕一切聯系以求公平——就會把院試時間盡量往前提,還有就是原來會到各府巡回,負責監督院試事宜的本省學政大宗師,今年也不會到場,隻派手下官吏負責各地院試事宜……
反正到了這一年,在鄉試的光環底下,院試什麽的就不像以前那麽起眼了,至少在官府中是這樣的态度。當然,對考生們來說其實是沒有任何不同,反倒因爲時間更緊,對他們的要求更高了。
再碰上這次的大雨天氣,對所有考生來說就更是一場艱難的考驗了。
李淩和徐滄坐在馬車裏等着考場開門,車廂内保持着一片安靜,直過了好一陣後,李淩才看着對方道:“徐兄,你心态好些沒有?”
“我……多謝賢弟你昨日的提點,至少晚上是睡着了。”說這話時,徐滄面上依舊帶着幾許緊張,不過看着眼中的血絲确實比昨日少了許多。
李淩笑了下:“其實你根本沒必要如此緊張的,要相信自己。對了,要是到了做題時你還覺着緊張,不如就深呼吸幾次試試,并告訴自己一切難題都能迎刃而解,人生并隻有這一條路可走。”
“我……我到時會試一試的。”徐滄由衷感激地看了李淩一眼,得友如此,真是他徐滄的幸運啊。不過此刻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等有了結果後再說不遲。
兩人說話間,時間終于走到了辰時二刻,随着一聲鑼響,考場大門再開,又有官員出來訓話。不過此刻唰唰的雨聲早已掩蓋了一切其他聲音,讓這位官員的話語很難傳到大家耳中。
他也覺着再說這些也沒什麽用了,便傳令下去:“今日大雨,進場多有不便,搜檢就盡量快些,放考生入場吧。”
伴随着這聲号令傳達,考場前這一塊空地就變得越發混亂,大家都争先恐後直往前闖,得虧軍卒努力彈壓,才把場面重新控制住,李淩他們也得以舉傘蹚水趕了過來。
今日是沒法再按府試時那樣讓考生依照各縣排隊進場了,隻能由着他們各自排隊,驗看過考憑,然後再随意搜身,便放了他們進場。可即便如此,在大雨裏幾百人的進場還是花了半個多時辰,等李淩坐到自己的考房裏時,都已經到辰時三刻,和府試時一樣。
這一回他的考房可比之前的好上許多,居然是新建的宇字号考房,大了近半不說,還遠離茅廁,再不用聞着那銷魂的臭味寫文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場雨讓考房内部也進了不少水,須得想法把積水清除出一部分才好入座。
不過這點事情倒還難不住李淩,他直接就把考籃的下半部分抽出,用作簸箕,把水舀到外頭。然後再把之前還不知有什麽用的那張油紙制成的門簾給挂在了考房門前。如此,不但能盡可能地把外頭流淌的積水擋下,就連随風飄舞的雨水都被擋在了考房之外。
李淩再把炭盆拿出,火一生,本來有些陰冷的屋子裏頓時變得暖融融,讓他長舒出一口氣,隻覺苦盡甘來,這才是科舉該有的樣子嘛。
這時他也終于明白了另一個油紙長袋的作用了,這應該就是爲了防止如此雨天沾濕破壞考卷的工具,隻要把那些紙張放入其中,再找個高處存放,便可無憂。
如此看來,這考籃的設計者确實經驗豐富,把方方面面都給考慮到了,而這考籃在自己的兩場考試中更是出力良多啊。
就在李淩把東西都安放妥當後,梆子聲也從遠而近響起,他趕緊掀簾往外看去,就瞧見有兵丁艱難地舉着一塊大木牌子,頂風冒雨沿着小巷子而來,一邊走着,一邊還極力大聲叫喊着,把闆子上所寫的本次科舉題目給報出來。
院試和前兩場考試一樣,依舊是三選一的四書題,四選一的五經題,還有制判表各一道。李淩凝神細看細聽,又趕緊把這幾道題目全部抄下。
還是老規矩,先易後難,制判表三題随手就寫了起來,這東西對他來說确實算不得什麽。
與此同時,考場中的許多其他考生卻是在老老實實地從第一道四書題入手,而在看過那三道題目後,絕大多數人都抓耳撓腮地陷入到了懵逼狀态裏:“這……這是什麽題目,怎麽與咱以前寫過的完全不同啊。”
徐滄也有着同樣的困惑,目光死死定在那三道各有兩句話的題目上:“‘皆雅言也,葉公問孔子于子路’這題目明明不通,如何能爲題?不會是出題的考官出錯題了吧?”
但随即,他又搖頭:“不可能,考官皆是博學之士,豈會犯這樣的錯誤?可這兩句話分别來自論語中的兩篇文章,豈能混爲一談?”越想之下,心情越發的緊張,心跳更是别别的越來越快。
這時,徐滄腦海裏又響起了李淩之前的話來:“要是到了做題時你還覺着緊張,不如就深呼吸幾次試試,并告訴自己……”
“我能行的,十多年寒窗苦讀,我自認對經義的了解不在任何人之下,我不會再錯過了!”在作着深呼吸的同時,他不斷給自己打着氣,同時腦子開始更快轉動:“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這是取自論語.述而篇;葉公問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爲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人将至雲爾,它雖也來自述而,但完全來自兩段,風馬牛不相及。不對,這兩者間還是有聯系的,它的關鍵是在……”
這一刻,徐滄對四書五經的熟悉終于完全得到了體現,隻一番苦思,其中的一些道理已被他一一勘破,接下來文章的核心思想自然就出來了。
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後,徐滄嘴角處露出一絲笑容來,拿過紙張,筆一蘸墨,便毫不猶豫地開始落筆作文。
而考場上能有徐滄如此紮實功底的考生到底不是太多,很多人都被這幾道前所未見的題目給難住了,一個個苦思冥想,還有些則已經哭喪起臉來了。今日的院試可太難太怪了,難道隻能放棄今年了嗎?
有人在寫,有人在想,有人卻在這時靈魂出竅,面露驚恐——姬無憂。
姬無憂此刻所在的考房赫然正是前次府試時李淩所在的玄字二十四号房,這當然也是萬浪一早做出的安排。
如今這邊的環境要比李淩當日更差,經曆了府試諸多考生如廁的茅廁那臭氣自然越發濃烈,再加上今日這場大風雨,把那叫人恨不得割掉鼻子的臭氣更大程度地直朝周圍彌散開來,哪怕姬少爺也挂上了門簾,依舊難以抵擋那一波接着一波的臭味。在他的感覺裏,整個考房完全是被臭味給吞噬了,包括他本人。
打小養尊處優慣了的姬少爺哪裏受過這樣的罪,進房沒坐一會兒,已經吐了兩次,不但吃下的早飯被吐個幹淨,就連黃疸水都被他吐出來了。這讓他整個人都變得無精打采,恍恍惚惚,目光更是沒有什麽焦點地在考房裏随意看着。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行讓他背後寒毛陡然豎起的小字——那是一行刻在座位正前方灰色牆壁上的小字,要不是仔細觀察還真看不真切呢:“姬無憂,你可來了!本次院試你必落榜!”
當看清楚那一行字後,姬無憂隻覺着後背陣陣發涼,産生冥冥中有什麽神鬼之類的東西在盯着自己,在主宰着自己的一切似的。這種無力和恐懼感頓時如巨爪般一把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才好,整個人如墜冰窟,卻是連筆都提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