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表面上大家已有了洗心革面般的變化,就是内心裏,他們對魏縣令也多了幾分敬畏,不敢再像以往般不将他的号令當回事了。
于是水到渠成之下,魏梁趁勢而動,一聲令下,便要再審莊弘一案,而這一回,終于是在沒人敢當面反對了,即便封平都不敢多嘴阻攔,隻是在知道這一決定後,臉色卻變得極其陰沉,因爲他知道縣衙的控制權已将要徹底易手。
莊弘在被人帶進二堂時還顯得一臉淡定,甚至有着幾分得意,直到在一眼瞧見堂上架勢,并且沒有期待中的府衙人等時,他才有些不安。可就在此時,身旁已有差役沉聲喝道:“大膽人犯,還不跪下受審!”
剛站定的莊典史更感錯愕,可就在他有愣神的工夫,後方膝窩處已被人猛敲了一棍,使他雙腿一軟,不自覺就跪了下去。膝蓋重重落地,疼得他忍不住呼了聲痛,但心中的沖擊卻尤勝于身體上的疼痛,讓他真正感到一陣緊張與恐慌。
這才幾日工夫,怎麽縣衙内就生出翻天覆地般變化了?明明年前自己過堂時都依舊能穩控全局,現在卻真成階下囚了?他再左右看看,卻發現人還是那些人,神情卻都不同了,那些兩邊持棍的差役個個面容緊繃,目不斜視,連眼尾都沒有掃過來,就好像自己就是個尋常人犯似的。
還有前方坐于案後記錄的也不是熟悉的刑房書吏,而是——李淩,那個把自己陷入困境的可惡的家夥。這到底是出了什麽變故了,居然就讓自己對縣衙上下都産生了極其陌生的感覺……
“砰!”一聲驚堂木落下的響動打斷了莊弘的思緒,魏梁頗顯威嚴的聲音也随之而起:“莊弘,事到如今上了公堂,你竟還敢如此放肆,左顧右盼,真當本官不敢辦你嗎?我來問你,之前所指諸罪你今日可願意認下嗎?”
感受到壓力的莊弘猛打了個激靈,這才稍稍定神,擡頭與魏知縣對視着道:“下官是被人冤枉的,之前的那些指控通通都是無稽之談。”
“大膽!”魏梁再度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事到如今,你居然還想抵賴,真當本官如此好糊弄,諸多證人證據都是假的不成?”
伴随着他這一聲怒斥,兩邊差役同時以水火棍點地,齊齊發出威武的長喝,使得堂上的氣氛更是一緊,給足了莊弘壓力。他的身子再度一顫,臉色也跟着有些發白了,這場面确實超出了他的意料。
森然的聲音再度從上方傳來:“莊弘,你莫以爲抵死不認本官就拿你沒有辦法了,須知民心似鐵卻有官法如爐!若你一直不知悔改,那就隻能是大刑伺候了,卻不知你能堅持多久!”
魏縣令這話一出,左右已有人嘩啦一下把夾棍等刑具全都扔到了莊弘面前,使得他的臉色更白了三分,目光定定落在那幾樣其實很熟悉的東西上頭,心下卻是有些怕了。
感受到他心思波動,魏梁便抓住時機再度喝道:“莊弘,今日是你最後的機會,若不肯招,那就别怪本官不念當日之情了!你招,還是不招?認,還是不認?”
莊弘跪在地上,臉色随着心思不斷變化,也在做着最後的權衡。他能感受到縣衙上下的變化,更能清晰地察覺到來自縣令大人的強烈殺意。聰明的他已經明白了一些内情,很顯然府衙那邊應該已經有動作了,所以魏梁才會顯得如此急切,甚至不惜以動刑來要挾自己。
所以如果自己真就撐死了不認不招,一切就還有轉機。隻是……對方若是真把心一橫,對自己動起大刑來,真能扛得住嗎?那是真要拿自己的性命來賭了,即便對方不敢真打死了自己,光是那一樣樣的刑具落在身上的痛苦,也不是他莊典史能所承受得住的。
如果是以前的縣衙,莊弘還不怕受刑,因爲他相信其他人會在動刑時做下手腳,使自己不至于受太多苦。可現在,情況卻全然不同了,他已明顯感覺到了來自所有人的漠視,一旦真讓他們下手,隻怕自己真将吃足苦頭。
這麽一番考量之後,莊弘終于還是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認下罪名。而且他相信這事另有轉機,府衙到時是必然會出手的,自己尚能反悔!
想到這兒,莊弘已再度擡頭說道:“下官知罪,之前我确實曾以職務之便多有貪污之舉,更且收受了他人的不少賄賂,這才有了我莊家的諸多産業良田……”
既然決定招供認罪了,他也就沒有半點好隐瞞的,當下就把那些指控的罪名全都招認下來。上首的魏縣令聽他如此說來,原來還有些忐忑的心情總算是安定下來,隻靜靜聽着,不時看一眼邊上記錄的李淩,發現他下筆飛快,顯然是把所有東西都記下了。
李淩心中也是一陣歡喜,現在莊弘每招認一句,他的罪名就将重上一分,隻要把一切罪名都落實到位了,并報于上司衙門,哪怕府衙那邊有意再重新審問,怕也沒那麽容易了。畢竟這位魏縣令身份可不一般,就是知府大人也不敢輕易與之結仇啊。
本來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李淩甚至都覺着勝券在握了。可突然間,已經招認許多罪狀的莊弘卻把話鋒一轉:“還有一事,下官也要在此招認。”
“嗯?卻是何事?”
“那就是十多年前關于我江城縣與周圍四縣上貢黃麻絲布所産生的黃麻捐一事了。這幾日裏下官一直在獄中反省,總算是把當初的事情給想起來了。”說到這兒,莊弘打橫看了眼略有些變色的李淩,眼中露出譏笑,“先父那時因爲被上官逼迫着,最後隻能昧着良心決定犧牲我一縣百姓來讓其他幾縣得了好處。其實此事先父一直都耿耿于懷,直到他去世前,依舊還在跟我說着,讓我一旦有了機會就要替江城的父老拿回付出的一切,不能再讓他們吃下如此大虧了!
“雖然到了今日,當日那些參與到此事中來的官吏人等已有許多亡故,但還是有一些人尚在朝中的。比如說率先提出由我江城縣百姓獨力承擔黃麻捐的前縣令賀弼真,就是如今的工部郎中,還有那時的知府大人黃文嶽,如今是湖廣巡撫……想必這些位大人也是心中有愧,想着有朝一日将一切真相公之于衆,還我江城百姓一個公道的!”
這一番話說下來,尤其是那一個個如今還在朝的大佬的名字被莊弘慢慢道出後,堂上所有人的神色都變得嚴峻起來。本來一副勝券在握模樣的魏縣令更是目光陰沉地看着莊弘,很想問他一句,你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而莊弘此刻已完全變了另一番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魏梁,而後又挑釁似地看向李淩。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叫嚣着:“你們不是要治我的罪,不是要我把所有罪名都認下嗎?那我就如你們所願,就隻看你們有沒有膽量如實上報了!”
李淩的眉頭也深深地鎖了起來。去年那時候他是沒有了其他辦法,才不得不把黃麻捐一事給拿出來用以給衙門足夠威懾的。卻不想現在這事反倒變成了自家的麻煩,成了莊弘用來對付魏梁的最趁手的兵器。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佬又怎麽可能希望多年前的醜事被曝出來呢?一旦真出了這檔子事,魏梁必然會承受來自各方面的敵視與打壓,甚至連自己都可能受到牽連。
正所謂屁股決定腦袋,這事到了此時還真不好深查了。就是一向自诩正直的魏縣令,此時也是面露難色,有心讓李淩不要把這一事記錄在案。
他們的神情舉止全被莊弘瞧在眼裏,當下也不再客氣,直勾勾看着魏梁道:“魏大人,你讓我招認的罪行我已全數招了。待會若讓我畫押,我莊弘也不會拒絕。不過有一點我可要說好了,若是這證詞上哪裏有了出入,或多或少任何一款罪名,我都不會簽字畫押的!”
好嘛,他這一下就把李淩他們的退路給斷了,而且魏梁還不好真挑理,畢竟這回還真就是莊弘占了個理字!
老聽人說姜是老的辣,原來李淩還不是太當回事兒。直到今日,他才真正領教到了這些老吏手段之老辣,自己和魏梁放到這些在衙門裏浸淫多年的老狐狸面前還是嫩了些啊。
最終,李淩也沒敢删減供詞,就這麽把所有罪名都羅列清楚了,然後交給縣令過目,在其艱難地點頭後,又拿到冷笑着的莊弘面前,在他看過後邊的内容無誤後,方才簽字畫押。
難題,再一次落到了他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