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阿吉素與烏力吉、查幹趁夜躲過缁衣堂的耳目,順利潛進遮雀寺。月輪皎潔,院落明熒如洗,蒙蒙黑天之中,唯見一座高塔矗立遠端。直覺告訴阿吉素,寺内所藏秘寶,定然就在那高塔之中。
路行雲聽至此處,便道:“那塔名爲神覺塔,裏面确實有些古怪。”
“‘遮雀寺内神覺塔,神覺塔上有神仙’,是這麽說沒錯吧?”阿吉素澀澀一笑。
路行雲道:“不錯,你竟然也聽過這句童諺。”
“坊間有小孩們踢毽子,我路過時聽他們念念有詞,似當作口彩,就留心了。”
路行雲問道:“後來如何?”
阿吉素道:“神覺塔遙遙在望,但去往神覺塔的路,卻沒那麽好走......”
......
三人在不計其數的院落間穿行,輾轉多時,久久繞不出去。烏力吉性格暴躁,抽出佩刀,對着面前的古松劈砍兩刀,以洩心中憤懑。可未曾想到,月光下,樹皮脫落、枝幹受損之處,竟然流出了如人血一般鮮紅的液體。
烏力吉大怒,罵道:“一棵呆樹也敢吓唬長生天的勇士嗎?”說完,又接連揮出幾刀。
刀鋒所至,砍中堅硬的松樹直似砍中了人的身子,紅色的液體迸濺橫飛。眨眼間,烏力吉渾身上下都濕漉漉、血淋淋的可怖。
阿吉素惶恐不安,勸阻道:“長生天的智者說過,世間萬物皆有靈性,這棵樹年深日久,或許得到靈悟,與凡品不同,切不可亵渎了。”
烏力吉不信邪,大聲道:“樹不會講話,也感覺不到喜怒哀樂,我就算将它砍斷了,又有什麽大礙?”說話間,手起一刀,卯足全身力氣,猛地将刀尖插進樹幹當中。
這一次,樹幹爆裂,紅液從破縫中肆意激射出來,阿吉素大驚失色:“烏力吉住手!”耳邊忽而聽到一陣刺耳的尖叫。
烏力吉張皇失措,刀也不及拔出,後退兩步道:“這、這樹、樹在叫!”
查幹眼疾手快,拉過阿吉素:“小王子當心!”
三人急避,在遠處站定,但見眼前紅液沿着樹幹潺潺向四周流涎,與此同時,從那松樹的周身開始不住散發出濃重的黑霧。
滿地銀光交映,黑霧包裹着紅液,場面顯得極爲怪誕。
原先怒氣沖沖的烏力吉此時雙瞳張大、唇齒打顫,邊退邊說:“不、不......”仿佛看到了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也似。
阿吉素覺他神色失常,正要說話,然而此時黑霧劇烈噴湧,瞬間籠罩三人。
“小王子,走!”
查幹情知不妙,護着阿吉素往院落一側的月門走。阿吉素回頭看烏力吉,可是濃濃霧霭中,早已瞧不清烏力吉的身影。
兩人跌跌撞撞跑到隔壁的院子,阿吉素聽到身後傳來幾聲輕嘯,引起周身不自覺長滿了雞皮疙瘩。蘇蠻地域廣大、通達四海,無論雄獅猛虎還是怪犀巨象,他都見識過,卻從未聽過如此詭異的嘯聲。
“不好,烏力吉還在那邊!”阿吉素凝視對面的團團滾動的黑霧,雙拳緊握。
查幹道:“小王子在此等候,我去看看!”
阿吉素将他攔住:“事出反常,先等霧散去。”
過不多時,怪嘯消弭,黑霧也漸漸散去。
兩人返回一看,那座院落中,肆意橫流的紅液不知去向,甚至連那棵被烏力吉劈砍的松樹亦是完好如初。樹邊,則躺着一個人。
......
青光寺,山門石階上,定洋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口稱:“阿彌陀佛。”
阿吉素道:“烏力吉那時候已經斷氣。我與查幹生怕再滞留下去也将遭遇不測,不敢久留,帶着烏力吉的屍體便逃出寺去。”繼而道,“恐怕、恐怕有妖魔暗中作祟。”
路行雲思忖着道:“我在遮雀寺裏頭曾遭到塔婆沙門、金剛僧的襲擊,這些都是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怪物,但它們都無法做到殺人于無形。烏力吉的死狀,倒讓我想起一個朋友......花開宗的唐貞元。”
阿吉素道:“唐貞元?似乎......似乎是金徽大會的選手?”
路行雲點頭道:“正是,他被奸人所害,元氣幾乎被吸幹,險些喪命,後經靜女宗與青光寺先後治療調理,方才轉好。”
這時有人從寺門裏走出來,朗聲說道:“佛經有言,萬物生靈之生老病死、因果循環,都與元氣、玄氣與煞氣密不可分。而這三種氣,并非截不相混,玄氣能滋長元氣、元氣能化爲煞氣、煞氣也能歸于玄氣,生生相息、互爲表裏,之所以将它們區分,隻因世上人、靈、妖三大族對不同種的氣運用能力高低深淺不一,人擅元氣、靈聚玄氣、妖喜煞氣,如是而已。比如人之将死,周身府門無法控扼自身元氣,便會轉爲煞氣。”
路行雲看去,笑道:“定淳師父,你來了。”
定淳道:“組長,讓你久等了。”
阿吉素俨然道:“小師父說的是,我的漢人師父也曾提到過這些道理。人擅元氣......妖喜煞氣......這麽說,唐貞元是被妖害了?”
路行雲道:“大有可能。”随即想到了那與趙侯弘、孫尼摩同行的神秘婦人。
阿吉素扶着下巴道:“難道......難道烏力吉也是元氣耗盡而死的?”轉而道,“我聽聞青光寺醫術超凡脫俗,原意是來尋求高僧相助,診斷出烏力吉的死因,看來倒是想錯了方向。”
路行雲道:“中原之地,靈、妖十分罕見,更不必提能一次将人元氣吸幹的老妖。實話說,我最初看到唐貞元的狀貌,也以爲是中毒了,全然沒想到他的元氣會被吸取。”
阿吉素點頭道:“是了,照此推知,山下那個人,也是如此。”
路行雲心頭一震,問道:“山下那個人?”
阿吉素道:“嗯,我與查幹離開了京城洛陽,直奔青光寺,但想這一次說什麽也要見到寺内的高僧......”
尚未說完,定洋疑惑道:“這一次?難道還有上一次?”
阿吉素道:“我初來中原,最先拜訪的就是貴寺,隻是當時貴寺的守門師父說什麽也不讓我入寺......說寺院不接待蘇蠻人......”
定洋道:“啊,是......這是我寺院很早以前就定下的規矩......”
路行雲道:“青光寺海納百川,吸引四方善男信女,本該一視同仁,怎麽還區别對待?”
定洋不好意思道:“話是這麽說,但唯有蘇蠻人不行,老祖宗的話不敢不從。”
定淳道:“其中有緣故,數百年前,曾有北疆薪納僧團的僧人僞裝成香客入寺欲行不軌,雖被發現沒造成什麽損失,但往後我寺爲了防微杜漸,就禁止蘇蠻人上門了,咳咳,之前蘇蠻與中原一直不睦,互相敵對封鎖,所以這條規矩倒也沒有什麽大的影響。”
阿吉素道:“多謝小師父解惑。”
定洋慚愧道:“師弟果然博學多識,我不及也。”
阿吉素繼續說道:“我與查幹走到山下一處叫做佛歇岩的地方,不料當場從天上掉下來一個人......”
路行雲驚訝道:“那人如何模樣?”
阿吉素道:“是一個中年漢子,寬鼻方颔、留着短須,哦,眉頭還長着一顆痣。”
路行雲與定淳互看一眼:“孫尼摩!”
阿吉素道:“是,好像是這個名字,我在金徽大會上也看到過他,有些面熟。他掉下來時候也許壓到了許多枝桠灌木受了緩沖,雖是死了,卻并沒有摔得面目全非......然而一張臉,與烏力吉死時相仿,是吓人的灰青。”
路行雲連連點頭:“他的屍體還在佛歇岩嗎?”
阿吉素應道:“還在,我讓查幹守在那裏......孫尼摩從雲蓮峰上落下,我就想定與青光寺有關,入寺求證的心思更加急切,昨夜等不到天明,就先連夜登山,好在沒出什麽意外。”
定洋失神道:“莫非、莫非我寺,真有老妖潛藏?”他一想到孫尼摩被老妖吸幹元氣扔下懸崖的場面就毛骨悚然。
路行雲道:“目前難下定論,不過貴寺還是得抓緊時間排查,防患于未然。”
定洋心驚肉跳,唯唯道:“是......是......”
路行雲道:“定淳師父,事不宜遲,我們速速下山,查看孫尼摩的情況。”
定淳答應,阿吉素亦道:“好,一起下山。”
三人沿着佛指天梯轉下雲蓮峰,到山腳時不過正午,可見道路雖艱險,但走得多了自然駕輕就熟。複行數裏,來到佛歇岩一帶,路行雲遠遠看到,一名鷹鼻細眼的瘦長漢子站在高草叢間,手持彎刀,四下警惕。
阿吉素唿哨一聲,那瘦長漢子便道:“小王子!”
“查幹,有情況嗎?”
“不久前有兩匹野狼來搶屍體,被我殺了,除此之外,沒什麽情況。”
走到近處,便見孫尼摩仰天倒在那裏,不遠處還橫陳兩具血迹斑斑的野狼屍體。
阿吉素介紹了路行雲與定淳,查幹聽說是青光寺下來的人,點了點頭收起彎刀,但是抿嘴不語,眼裏兇光依舊,看得出并未完全放下戒備。
正如阿吉素所描述的,孫尼摩臉色灰青,毫無人色,直如一尊上了色的陶俑。他周身衣裳多有殘破,有些被下落時的枝桠劃破,有些則是查幹與野狼争鬥時留下的痕迹。
路行雲蹲下查看一番,道:“不錯,與那時唐少俠的狀貌一模一樣。”
阿吉素道:“也與烏力吉一樣。”
查幹道:“小王子,烏力吉的死因,有眉目了嗎?”
阿吉素道:“有些端倪,但線索還不夠,這位路少俠與這位定淳師父就是來幫我們找出害死烏力吉兇手的。”
查幹道:“烏力吉是我最好的兄弟,要是能找出殺他的兇手,查幹向長生天發誓,必然全力報答這份恩情。”铮铮大漢,說到這裏,眼眶竟是有點濕潤了。
路行雲道:“你放心,此事不僅關乎烏力吉的死,也關乎我等正在追尋的真相,你兄弟的事,也就是我等的事。”
查幹神情一緩,猛點頭道:“多謝了!”尋即從懷裏摸出一塊布帛,交給阿吉素,“這是與野狼搏鬥時,從屍體裏掉落出來的,我看不懂,請小王子過目。”
布帛展開,上面卻是潦潦草草畫着一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