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素”是蘇蠻小公主闊闊拉哥哥的名字,路行雲雖不知參加金徽大會的那個阿吉素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但腦海中早不自覺将當初所見那張棱角分明且帶着沉重憂郁的面龐想了無數遍,此時一看到本人現身,自然反應迅速。
“路少俠......”阿吉素腳步頓住,先打了招呼,這次卻沒有用蘇蠻禮儀,而是與漢人一樣抱拳緻意。他此前與崔期頤一組,與路行雲照面多次,也有印象。
定洋道:“阿彌陀佛,施主此來,有何見教?”因有心事,故而面色緊張、心神不甯。
阿吉素漢話流利悅耳,單手合十回道:“這位師父,我叫阿吉素,想請貴寺解惑。”
“哦,願聞其詳。”
阿吉素拭去額角汗水,道:“我有朋友身死,全身無一傷口,卻渾身灰青、雙目如霜,不知是什麽緣故?”
定洋怔然道:“可是被毒死的?”
阿吉素淺藍色的眼珠異常明亮:“應當不是,我找了仵作驗屍,并沒有沾染半點毒藥。難道天底下真有殺人于無形的毒藥?”
定洋身爲賞峰院弟子,對各種藥理頗爲精通,尋思了片刻,說道:“殺人于無形的高明毒藥确實存在,但正如‘無形’說的那樣,中毒者并不會有‘渾身灰青、雙目如霜’的症狀。小僧見識短陋,未曾聽說過施主朋友的這般死狀。”
路行雲則問道:“你的朋友?”
阿吉素是蘇蠻人,又内向深沉、不喜交際,此前一直形單影隻、獨來獨往,不知怎麽就有了朋友。他與崔期頤都是金徽劍客丙組成員,路行雲心念崔期頤,便忍不住多問。
“嗯,一個多年的老朋友,也是蘇蠻人。”阿吉素顯得有些局促,“我與他去一個地方辦事,結果稍稍分離,等回過頭,他就......他就死了......”
定洋道:“去一個地方辦事?”
“這......”阿吉素咽了咽口水,猶猶豫豫不敢回答。
路行雲看得出他心中藏了事,便直接道:“阿吉素,你認識闊闊拉嗎?”蘇蠻人禮儀,除非是高官顯貴,不然都可以直呼其名,不算作失敬。
阿吉素眼睛猛然大睜,聲音都不禁顫抖:“你、你怎麽知道闊闊拉?”
路行雲點點頭道:“這就對了,原來你就是蘇蠻的小王子。”
“我......”阿吉素神情複雜,看得出,他并不太想承認,可是内心的擔憂還是促使他追問下去,“闊闊拉,她......她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路行雲道:“我數日前剛從蘇蠻返回中原,蘇蠻動蕩,左賢王與右賢王大打出手,相持不下,闊闊拉也卷了進去。”當下便将如何将闊闊拉從落日軍手裏救出,以及泡龍城宮殿内蒙巴圖克與滿都海的明争暗鬥簡要叙述了一遍。
阿吉素聽完,雙手交疊在胸前,眼含淚水,仰天祈禱着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一滴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他抹去淚痕,歎息道:“這種局面,我其實早有預料。實不相瞞,我正是蘇蠻的小王子,來中原,便是爲了尋求避免之法,怎料到頭來還是......還是無力回天。”
路行雲道:“你的父親榮利可汗被左賢王劫持了,右賢王手裏則攥着你妹妹闊闊拉,雙方實力旗鼓相當,我看非得打個天翻地覆,否則誰勝誰敗,當真難說。”
阿吉素黯然沉默,久之情緒抑制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哀道:“我就不該意氣用事,如今覆水難收,害了父汗,還害了闊闊拉,我留在中原還有什麽意義?我、我真是太愚蠢了!”說着,雙手捂住腦袋,當場跪地,泣不成聲。
路行雲伸手将他扶起,好言勸道:“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事已至此,再怎麽自怨自艾都是徒然,得想法子化解困境才是。”
阿吉素怆然自失道:“路少俠你說得對,我失态了,實在抱歉!”雙手抹花了臉,紅着鼻子,雖然強行斂容鎮定,隻是看着模樣愈加辛酸。
路行雲瞧在眼裏,暗想:“這個阿吉素看着比我大不了幾歲,但行爲舉止倒很沉穩,即便悲痛,也沒有方寸大亂。”旋即想到天真無邪、不谙世事的闊闊拉,“要是阿吉素當時還在泡龍城,蒙巴圖克與滿都海未必就敢刀兵相見。”思及此處,疑惑道:“阿吉素,你不遠千裏來到中原,究竟所爲何事?”
阿吉素悲凄道:“我來中原,并非自願,隻因蒙巴圖克相逼,不得已出逃避禍。”
路行雲訝異道:“蒙巴圖克是左賢王,你是小王子,他如何能把你逼走?”
阿吉素道:“僅憑蒙巴圖克,當然逼不走我,誰知他與父汗的寵妃蘭妃勾結,往我身上潑髒水,我卻不得不走。否則,他們接着就要借父汗的名義,将我燒死。”
“将你燒死?”路行雲不可思議,“我聽說,蘇蠻各種刑罰,數火刑焚身最是嚴酷,遭受火刑而死之人,死後是無法得到長生天的諒解與寬恕的。”
阿吉素道:“路少俠說的不錯。若不是犯下重大罪過之人,不會被判以火刑。然而......唉,蒙巴圖克構陷我侮辱蘭妃......在蘇蠻,侮辱大汗的寵妃是十惡不赦的重罪,我一旦被長生教律庭判定犯了此罪,絕對逃不出火刑的懲罰。”
路行雲點頭,暗歎道:“原來如此。”這時候聽到“蘭妃”二字,心中端的是五味雜陳。
阿吉素道:“父汗身患怪病,不理人事,隻能任由蒙巴圖克與蘭妃肆意妄爲。我趁蒙巴圖克尚未對我下手之際,連夜南逃。長生天護佑,沒被發現。”雙手再次交疊,滿懷虔誠,可随即低頭,“而今看來,還是過于沖動了。留在蘇蠻,尚有回旋的餘地,離開了蘇蠻,等同于抛下父汗與闊闊拉不顧......蘇蠻的大禍事,全是我貪生怕死釀成的!”
路行雲道:“蒙巴圖克狼子野心,蓄謀已久,你就算留在泡龍城,結果想來也不會變。”又道,“你決意出逃,才是以退爲進的妙招。”
阿吉素不解道:“以退爲進的妙招?”
路行雲鄭重點頭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是蘇蠻小王子,蘇蠻總有你一席之地。先把性命保住,日後定有機會重返蘇蠻!”
“日後定有機會......”阿吉素稍稍沉吟,繼而一聲長歎,“可惜直到現在,我忙忙碌碌,連來中原的頭等大事都沒能辦好,怎有臉再回蘇蠻?”
路行雲道:“什麽頭等大事?”
阿吉素搖着頭道:“父汗他身患怪病,難以理事,集我蘇蠻境内名醫,都束手無策。我素聞中原醫術高深,所以逃離蘇蠻後,直接來了中原,意在尋求救治我父汗的方法。”
路行雲道:“放心吧,你的父汗已經痊愈了。”随之将自己在藍宮中陰差陽錯解除榮利所受蠱惑術的經曆詳細講了。
阿吉素喜極而泣道:“父汗原來是受了蠱惑,無怪之前怎麽診斷,都查不出病因。”說到這裏,大爲感激,便要再度跪下,“路少俠,你的大恩大德,阿吉素目前無以爲報,隻能給你磕幾個響頭,請你接受!”
路行雲阻攔他道:“不必不必!等你回去坐穩了位子,給我幾壇好酒就行!”
阿吉素遲疑道:“坐穩了位子......”
路行雲笑道:“蘇蠻四分五裂,可汗卻受制于人,收拾舊河山、匡扶社稷,不是你小王子應該承擔的重任嗎?”
阿吉素道:“收拾舊河山,談何容易。蘇蠻國内混亂,周邊各國作何反應尚未可知,我現在一窮二白,還能做些什麽?”
路行雲扶着他肩膀,道:“萬事開頭難,但那口心氣,卻不能少了。”
阿吉素心有所感,一語不發,不過已不再流淚。
路行雲此時續問:“你還沒說,你那朋友......”
阿吉素道:“嗯嗯,他叫烏力吉,是我蘇蠻四大勇士之一......”
路行雲中途插話:“蘇蠻四大勇士,我在泡龍城也曾聽人提及,不知是哪四人?”
“日則格、查幹、烏力吉、哈爾勒,他們都是我蘇蠻軍隊最精銳的戰士,深得父汗信任,爲我蘇蠻開疆拓土,效命沙場數十年。”阿吉素沉聲而言,“聽烏力吉說,我逃離蘇蠻後,他與查幹放棄軍中職務,一路苦苦追尋,曆經艱險打聽到我參加了金徽大會,是以才能找到我。日則格與哈爾勒還留在軍中。”
路行雲道:“哈爾勒?嗯......據我所知,他也離開軍隊了。”
阿吉素連問道:“是嗎?路少俠居然知道他的下落?他人在哪裏?”
路行雲想到哈爾勒被賀春天偷襲又被韓造極掠走的事,道:“我見過他,但他受了重傷,後來是死是活,我就不清楚了。”
阿吉素道:“哈爾勒是條硬漢,是霜月軍最爲勇敢的英雄,他肯定也被陷害了。”轉而道,“四大勇士在軍中威望都很高,如果他們能幫我,回去蘇蠻,倒不再是天方夜譚。”
路行雲道:“烏力吉與查幹是來迎你回去的嗎?”
阿吉素應道:“他們是這個意思,金徽大會結束便要勸我回去。但我那時候一心要救治父汗,這件事沒辦完前,怎能回去。”
路行雲道:“你爲什麽要參加金徽大會?”
阿吉素回答道:“我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漂泊無助,自當看到機會就要試上一試。傳言稱大會的優勝者有秘寶獎勵,我是以也想要争取一番,即便那秘寶不是靈丹妙藥,必然也是極有價值的東西,往後作爲用來換取救治父汗的藥方或者丹藥的籌碼,也是可行之策。”苦笑道,“可是我還是太過高看我自己啦,我那三腳貓的身手,在蘇蠻還能顯擺幾下,到了中原,真正站上你死我活的擂台,就全不夠看了。咳咳,如今想想,往昔在宮中,我能屢戰屢勝,或許也是武術教師或陪練夥伴看我身份,有意相讓罷了。”
路行雲道:“這句話說得對極了,你一輩子待在宮中,實則便是當了一輩子的籠中鳥。人不入江湖就如同鳥兒不翺翔藍天,永遠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深淺與善惡。”
阿吉素合掌在胸前道:“我現在算是知道了,在蘇蠻我是至高無上的小王子,但到了江湖,我隻是一個......一個無足輕重的塵埃......”
路行雲道:“那倒不是,你能參加金徽大會并取得金雀徽,足以證明你的實力。”
阿吉素勉強笑了笑,沉默良久。
路行雲正想說話,阿吉素同時也開口道:“謝謝你,路少俠。”
“無妨,都是肺腑之言。”
阿吉素道:“說了這麽多,讓路少俠和這位師父勞心勞神。唉,正事卻還沒說。”
路行雲輕點頭道:“你的朋友......烏力吉......”
阿吉素道:“我不想再隐瞞了,我雖然終試沒有進去遮雀寺,但知道寺内藏有至寶,後來與烏力吉與查幹說了,他們便建議我潛入寺廟盜寶......”
“潛入遮雀寺盜寶?”路行雲驚訝道。
阿吉素面帶愧色:“是,也許烏力吉之死,便是長生天對我的天罰吧。”轉眼看了看定洋,“一念之差,犯下過錯,還請師父見諒。”
定洋聽路行雲與阿吉素的對話聽得如癡如醉,哪裏還想許多,隻唯唯而已。
阿吉素道:“數日前的深夜,我三人謀劃定了,趁夜色偷偷摸上姑因山,繞過守寺的缁衣堂徒衆,從後牆翻進了遮雀寺,本覺得十分順利,沒想到後來,卻發生了詭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