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雲心頭一震,對定淳與瓦力士道:“我先去看看。”說完,飛步跑到百步外的樹下。
果不其然,闊闊拉正倒在樹邊,仰面朝天,大睜着眼。
“大哥哥,你來了!”
闊闊拉神情疲憊,聲音也很虛弱,但聽得出,她很激動。她的白嫩的臉頰與一身衣裙沾滿了砂礫泥漬,長發亂蓬蓬的,若不是那雙湖藍的眼眸泛出足以震懾人心靈的光彩,整個人真與叫花子沒什麽區别了。
路行雲伸手去拉她,可指尖觸及之處,那蔥綠織錦的皮襖竟是蓦地化成了片片碎屑。
清風蕩過,碎屑帶走了皮襖衣裙。闊闊拉的軀體也随風消逝,隻留下一句“大哥哥,你來了”在耳邊若有若無。路行雲驚愕失色,用手極力去攏那些如絮飄飛的碎屑,可是到了後來,碎屑化成了粉末,進而徹底泯滅不見。
突然雷光一閃,照得滿地光亮,接着一個焦雷,震得路行雲雙耳嗡嗡發響。霹靂就像是從樹上打下來一般。天空猶如破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将下來。仰頭看,頭頂那大團大團的金色祥雲不知何處去,閃電包裹着烏雲,滾滾而至。
“組長——”
背後定淳的聲音高起低落,被抽走了也似,越來越小,語音卻拖得極長。
路行雲頂着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扭頭看,滂沱雨霧中,哪裏還找得到定淳與瓦力士的身影。這時候,眼前的樹幹上忽然浮現出一豎金色大字,浮動不定如漣漪上的荷葉。字體奇異,不是漢文,也不像蘇蠻文,他看不懂,拿手一探,沒想到手透過大字,徑直探進了樹幹之中。
金光驟然大盛,路行雲隻覺一股強大的吸力将自己吸往樹幹。他的眼中隻剩下刺目的光芒,直到一個巨大的光暈迎面沖來,就在他與光暈相撞的一刹間,周遭那電閃雷鳴嚣狂環境爲之一靜,四面八方的光線緩緩褪去,入眼隻剩下漫天漫地的灰色。
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高塔,甚至還有熟悉的人。
不過他們全都禁止不動,無聲無息。天地間的景象,仿佛全都蒙上了一層灰布,暗暗沉沉。
姑因山遮雀寺,神覺塔外,金剛禅院。
金剛僧寬大的袈裟展開,似在朝天怒吼。
李幼安和他的大劍一起,躺在金剛僧的腳邊。
趙侯弘與金剛僧相隔兩步,架劍擺勢。雙唇緊抿,神情陰郁叵測。
崔期頤柳眉微颦,臂展劍直,雙足懸在半空。她的劍鋒,距離金剛僧,隻剩半寸。
路行雲瞠目結舌:“期頤......”隻覺恍如夢幻,不由自主踏出一步。這一步踏在地上,從他腳底頓時蕩出一陣波紋,瞬間帶起斑斓顔色。波紋席卷寂靜的灰暗,天地重煥鮮活的色彩,呼嘯的風雨聲、清脆的交鋒聲幾乎同時灌進了他的耳中,雨水眨眼就打濕了他的發梢衣服,腳踩着的地方,也變作了滿地泥濘。
“快,得想個法子制服這怪物!”
路行雲聽到趙侯弘在大叫。崔期頤的劍刺中金剛僧堅硬的軀幹,被生生彈開。
路行雲轉眼朝崔期頤看去,她也正看過來,眼睛裏面少了後來的溫柔,更多的是當時的冷豔。
金剛僧晃了晃,有點站立不穩。路行雲雖然腦海中甚是混亂,但卻想着:“是了,金剛僧的弱點在于那隻獨眼!”半步距離,金剛僧背對着他,正是出手的好機會。
“嘻嘻嘻嘻。”
金剛僧陰森的怪笑乍起,比涼風冷雨更透人心寒。
路行雲剛要出手,可沒來由心生一種恐懼,那一次他成功,可這一次,他還能成功嗎?一旦失敗,短短距離,自己勢必逃不出金剛僧那尖牙鐵手。
上還是不上?
路行雲猶豫了。
金剛僧步步急逼,雙掌劈頭蓋臉,呼向崔期頤。崔期頤且戰且退,滿臉驚懼。
路行雲心念一轉,一股勇氣陡生,當即卻是不管不顧,再度縱身往金剛僧寬闊的背部躍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錯過了出手的最佳時機,他隻知道,此時此刻,他絕不能退縮分毫。
就在即将抱上金剛僧之際,路行雲就像給定身法定住了一樣,懸在空中上下不得。金剛僧、趙侯弘、李幼安乃至崔期頤,他們的表情與動作重新凝結。
路行雲看見雨滴停在自己的眼前,光幕劇閃,他忍不住閉眼,再睜開眼時,四下卻是黑漆漆的。
一道閃電劃過,路行雲低頭看,身前地面銀光一現,一個曼妙絕倫的影子赫然呈現。
他立刻想到了雲蓮峰下的暴雨之夜。他心裏清楚,此刻隻要一回頭,便是天下最美好的景色。
“路大哥。”
崔期頤的嗓音嬌柔無限,更帶了幾分魅惑,聽在心中,引起陣陣動蕩。
路行雲腦海中沒來由又浮現出崔期頤的笑容笑眼,方寸大亂,立時就要轉身,隻是剛側身些許,泡龍城中,崔期頤那慘白失色的面容浮上心頭。他心思大變,難過自忖:“是我沒有照顧好她,如今又有什麽臉面面對她?”這般想着,側斜的身子随即又擺正了。
外頭閃電再起,雷鳴轟然,地面上已然沒有了崔期頤的影子。他深呼一口氣,慢慢閉眼,再等睜開眼,果不其然,又是一次改天換地。
山林蒼茫,風吹草蕩,自己的手中多了三件東西,定睛細看,居然是指元寶、空山玉龍魚與羊寶蛇丹墜三件寶貝。
“把寶貝給我吧。”
朱鯉盤腿坐在他的腳前,頭仰着,嘴角滲血,一副陰慘慘的模樣。
路行雲心道:“這三件寶貝都有奇效,是世間至寶,又都有來曆。他身受重傷,我就算不把寶貝給他,他也奈何不得我。況且他人雖小,卻狡猾詭詐,未必是什麽好人,我把寶貝給他治病救命,該也不該?”
朱鯉雙目流下淚來,凄凄涼涼哭了起來。路行雲隻覺内心有個聲音對自己說:“别被他騙了!”握有三個寶貝的手卻是怎麽也伸不出去。
“嗚嗚嗚嗚。我就知道,就不該相信你。你們人,沒一個好東西,之前我就該把你們全都殺得幹幹淨淨,一個不留才好!”
路行雲聞言,想道:“這小孩兇狠,要殺人,恐怕是個禍害。”但轉而又想,“不成。我若不将寶貝給他,在他眼裏當不當的成好人不重要,自己卻先失了做人的準則。大師兄說,人字一撇一捺,左邊爲信、右邊爲義,信義在身,方才支撐得起一個人字。我失了信義,别的不說,先自不再成人,往後就算行走江湖,與那些孤魂野鬼何異?”思及此處,再無反複,毅然決然,将三個寶貝遞給朱鯉,口道:“給你。”
剛說完,山河色變,天地似乎徹底翻轉了。他身處地動山搖,驚異自失,但見平底卷起風沙,細碎的砂礫掠過,現出偌大荒原。幾步外的土壘上,陽琏真伽與大慧行思目光逼人,聲音渾沉:“路少俠,想好了嗎,到底要救哪一個?”
懷中清香入鼻,路行雲看去,阿蘭雙頰生暈,軟玉般的身子正緊緊貼着自己。
“路少俠......”
阿蘭紅唇微動,猶如夢呓。搭在路行雲胸前的十指輕輕抓了抓,無助地像隻幼獸。
路行雲才經曆了與崔期頤的種種,一想到崔期頤或許将因爲自己的一念之差傷重而死,不禁心痛如絞。可性命垂危的阿蘭就在咫尺,路行雲甚至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與心跳,如何忍心看着她在痛苦中死去。但是,當初的選擇就是對的嗎?
“若一件事反複琢磨都不知是非對錯,那麽此事到底是對是錯,又有什麽區别呢?”
路行雲正是最糾結躊躇時刻,猛然想到了定淳說的那番話。
“如果剛才路少俠做了另一個選擇,現在還是會有此一問的。”
“是了,當初如何,現在便也如何。”路行雲定下心神,“否則患得患失,前前後後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我?”這念想一出,尚未等他開口,目之所至,老僧、天地、風沙、林木等等都如畫布,開始斑駁破碎。無盡的黑暗再次将他吞噬,他卻沒有之前那麽惶惶不安了。
瞬息之後,路行雲視線逐漸清晰,他看到,面前仍然是那寬大的樹幹。但黑雲散去,再無電閃雷鳴。祥雲複聚,金光自天頂直射,溫暖柔和,蕩清的灰蒙,普照大地。
“哼哼,臭小子,沒想到你竟能通過迦藍業林的考驗!”
路行雲還沒回過神,提婆達羅不知從何處跳上了一根樹桠,居高臨下俯視。
“你把期頤擄到哪裏去了!”路行雲怒道,縱躍拔劍。
提婆達羅笑道:“好啊,迦藍業林的考驗能通過,卻不知能不能通過我的考驗?”話音剛落,跳下樹桠,挺出一拳。
路行雲劍鋒被閃過,左手拍向提婆達羅的肩膀。提婆達羅改拳爲掌,雙掌一對,路行雲經受不住那如山似海撲來的雄渾勁力,登時摔在樹邊。
提婆達羅冷笑一聲,落地追擊,運起了“阿難拳”的十成力道,右拳陡然紅脹、形貌堪比鍋爐炭火,意欲一招将路行雲廢了。
正在此時,路行雲隻見不遠處蒼穹中的金光會聚成柱,往自己這邊斜射,疾速墜在十步外的對面上。光柱閃灼人眼,路行雲以手遮面,僅從指縫間窺視,卻先聽到叮當叮當的銮鈴聲萦繞九天,緊接着從光柱之中傳來聲音,聲音空靈卻異常渾厚有力,振聾發聩:“提婆達羅。此人已在迦藍業林中展現了真不怯、真不欲、真不貪、真不悔,四不從始至終,初心不改,是真人真心,切莫再與他爲難了。”
梵音似空谷回響,經久不絕。提婆達羅聽了,雙手合十,低頭退到邊上。
光柱光線愈加強烈,路行雲當下見得,有一個身影自光柱中緩緩而出,高大堪比山丘。